《紀念劉和珍君》裡魯迅寫到,「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來推測中國人的,然而我還不料,也不信竟會下劣兇殘到這地步。」相反,我向來是不憚以最善的願想,來展望中國電影,通過電影節,我有些堅信自己的判斷。
為期一周的第19屆上海國際電影節在6月19日緩緩落幕,影迷關注的焦點不一,從伍迪·艾倫到致敬莎翁專題再到難得一見的德國和東歐電影,這些絕對是視聽盛宴。
人有所好,我把這一周都獻給了華語片,每天4-5片的節奏,很多時候因為買不到票,只好訕訕在「滿滿」的排片表前徘徊,偶爾幸運有退票,兩次無奈買黃牛。多因時間衝突錯過了不到10部電影,但也收穫了足足25個新片佳作。
這次華語片在金爵獎和亞洲新人獎都斬獲頗豐,延續了上海電影節上華語電影的良好表現。這次試映的港臺片特點就是典型,屬於「港式犯罪,臺式清新」。
陳宇詰的處女作《再見女兒》陳宇詰的處女作《再見女兒》雖然是悲劇,但女主林子君和校園、泳池和臺北街景都讓人不由想起桂綸鎂式的清爽和《聽說》般的細膩綿長。
香港新銳導演吳品儒和金牌杜琪峯則有《驚天破》和《三人行》。前者延續了《無間道》復興港片之後,幾乎所有港產警匪片的套路——節奏明快,剪輯流暢,機鋒碰撞,線索草蛇灰線,動作乾淨利落。
吳品儒《驚天破》劇照而銀河二十年紀念之作《三人行》也是一貫的警匪鬥法, 但在「法」與「罪」之間加入了醫生的「救」,錯綜矛盾。病房中警匪背靠背槍戰,護士病人驚慌失措的高潮,用全體演員真正慢動作來表現(而非鏡頭慢動作),再配以神來之筆的插曲《之乎者也》,這一段神似杜琪峯的《槍火》,恐會成為港片又一經典片段。
杜琪峯《三人行》劇照近年港片雖然不斷「北上」,但娛樂性之下的思考一直未斷。《驚天破》裡面探討了器官移植背後的倫理,是否能用人性克服生理;《三人行》編劇遊乃海坦言這是「必有我師的故事,每個人都有盲點,沒有反省的能力就學不到」。但裡面醫患的對立和諒解,也許更能贏得共鳴。
相比之下,上海電影節上的大陸片更多元,異彩紛呈,時有驚喜,不誇張地說,2016年的佳片,應該都囊括了。裡面呈現的四個特點或者主線,折射了2016年國產電影走勢,甚至代表了未來幾年國產片發展方向。在IP霸道,大片越來越空洞壯麗的今天,在資本狂熱、票房中毒的大背景下,這些特點反而是一劑夏日清涼油, 讓市場不至沉昏。
結構精巧是很多片子的共性。背後卻是編導認真的投入和細膩的編織,比如《快手槍手快槍手》四年準備,《提著心,吊著膽》劇本經過兩年,《歡·愛》有十年醞釀,如此坦言在很多場新片發布會上都能聽到。
《歡·愛》劇照電影很多功能類似小說,用虛構來編織夢境,把故事獻給觀眾,基石就是劇本。所以我們看到曹保平《追兇者也》裡面類似《瘋狂的石頭》般打亂敘事,又處處鋪墊埋伏;黃堯《歡·愛》中男歡與女愛鏡像式的對應和錯位,兩段式的結構呼應,看似輪迴,實則同一種情愫;張揚《皮繩上的魂》更是把故事、作家和導演都一起放到電影裡面,故事套故事,虛構變現實,觀影者也許能體會;而李雨禾的《提著心,吊著膽》更是把敘事圈套走到極致,充分發揮了電影剪輯和時空編輯的可能,雖然有小品化的趨勢,也過於巧合,但是片後觀眾不停的提問和爽朗笑聲就是肯定。
紮實的前期功課才有結構上精巧,劇本是一切的基礎,遺憾的是IP大片很少能做到這麼精益求精,十年磨劍。
張揚《皮繩上的魂》劇照少女和喜劇是國產片另一個突破口。少女牽連著青春,喜劇排遣生活,兩者都把人拉向美好,這在現時的中國,顯得那麼必要。
劉紫微的《我心雀躍》和王一淳的《黑處有什麼》都是從一個少女的眼睛去窺探,觸摸,甚至旋轉整個成人世界。前者是學生劉維維「戀上」美術老師,資深攝像侯詠嫻熟的鏡頭語言下,大逆光中少女的側臉玲瓏剔透,細膩微汗的皮膚,髮絲間流轉的光澤,片刻間還原青春少女的唯美抒情。
初二女生曲靖在《黑處有什麼》裡內心豐富,細膩,雖然常被罵「缺心眼」,好奇的同時又是那麼靦腆,在廢棄工地上一個人忘情唱《對你愛不完》和《海闊天空》,怕是每個少女都會懷想的那片刻陶醉。整個故事就是命案包裹下的少女成長日記。
類似的《六人晚餐》和《夏有喬木雅望天堂》都有青春少女的愛與傷,只是深刻和細膩上還不夠。
上海國際電影節上單純的搞笑片沒有,這是質量和擔當的表現,畢竟低俗只能讓品味惡俗。但喜劇水準堪憂。
《快手槍手快槍手》劇照潘安子的喜劇冒險片《快手槍手快槍手》誠如其所言,影片完成度只有理想化的70-80%,後期的配樂、故事細節和人設都要再花時間琢磨,但故事整體呈現的喜感、流暢和冒險旅程是紮實的。
片子走的是商業片路線,但最大問題就是過度「美國化」,從早期007系列的配音,到《幽靈黨》的沙漠橋段,到莫名的賓夕法尼亞大學,甚至漫畫風,「美影」重重。
同樣,鄭瀟的《洛杉磯搗蛋計劃》雖然來自韓國電影《爸爸》啟發,但《小鬼當家》的痕跡還是抹不去,況且故事完全放在了美國,嫁接的異域風總是那麼彆扭。
如何在「東北味」和「美國化」的夾縫中找到真正的中國特有的喜劇風格和敘事可能,這是橫亙在當下最需要迸發歡笑時代最大的挑戰。
上海國際電影節每年都會給新人很多空間,「亞洲新人獎」和「電影項目創投」的創立和堅持,是電影節的文化,更帶有一份希冀。
新人新作,關注社會現實和詩意表達是第三個特點。揚子的新作《喊·山》和北影畢業生朱員成的處女作《盛先生的花兒》是我心目中的兩部最佳,特別是《喊·山》情恩悠長,結束時撕心裂肺。而電影節的「傳媒大獎」也不負眾望給了兩片殊榮,媒體人是有自己堅守的。
揚子的新作《喊·山》《喊·山》改編自魯迅文學獎同名小說,晉西北窮苦單身漢韓衝意外炸死了外來戶臘宏,賠不起兩萬,不得不照顧他的啞巴妻子和一雙兒女,一個憨直,一個質樸,心慢慢靠近。結尾命案再起波瀾時,韓衝不顧村民阻擾,發瘋似得保護啞女一家,那一刻揪心地痛。該片的鄉村法律題材像《被告山槓爺》、《光榮的憤怒》和《天狗》,但是情感之真摯和濃烈,特別是韓衝的歇斯底裡襯託啞女的「於無聲處」的堅毅,恐怕在當下恬美的鄉村片中難見其二。感謝郎月婷與王紫逸帶來的精湛演出。
《盛先生的花兒》則成熟有味,鏡頭對準一個輕度老年痴呆的盛先生,曾經是知青的他只有女兒在身邊,照顧的保姆叫棉花,心善卻也遭遇婚外戀。老無所養,背井離鄉,歷史創傷,中年婚姻危機都是電影內外的現實問題 。只是片尾棉花帶著新生兒回到開滿白棉花的甘肅故鄉,這樣逆轉的回歸,有些過於理想。
楊超《長江圖》詩和電影向來是疏遠的,但此次展映的楊超《長江圖》和畢贛《路邊野餐》都是把導演自己的詩歌嵌入到電影敘事中,兩片都是國外拿獎,都是帶有奇幻的色彩,打破現實、未來和歷史的隔閡,導演也都是詩人。一個是十年起一念,一念是長江,山河水域是真正的主角;一個是黔東南野性神秘下如霧如瘴的情感,就像那一道道盤山公路,40分鐘的長鏡著實可稱讚。
《路邊野餐》片尾曲的《告別》所吟唱的「請不要畏懼此刻的沉默……各自曲折,讓原來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像極了去年電影節最佳紀錄片《我的詩篇》片尾曲《退著回到故鄉》 「繼續退 面朝未來 退到母親的身體——那裡」。這難道不是詩意在電影中最好的映照和呼應?感謝電影節讓我們看到了中國電影發展的另一種可能。
最後一個主線就是邊疆和少數民族題材。這不算新題,但是在國家「一帶一路」的指引下,相信還會有更多政策扶持下的此類型。
2016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上的西藏題材可謂獨樹一幟,《德蘭》是時隔14年繼《生活秀》之後又一來自中國的金爵獎最佳影片。「放逐」一年在西藏的張揚更是帶來了《皮繩上的魂》和《岡仁波齊》,前者受到扎西達娃和馬原魔幻先鋒小說影響,在結構和解構中完成信仰之旅,後者則更純粹和自然,表現最普通的藏民的一路朝聖。萬瑪才旦的《塔洛》用黑白形式和慣有的長鏡給我們帶來了藏漢之間的神俗糾葛。
除此之外,還有《山那邊有匹馬》裡面的貴州水族,《漂著金子的河》的援疆情懷,《絲路英雄》盛唐草原下「用武止武」,《第三極》和《白犛牛》表現的青藏高原。風光和民俗是邊疆少數民族電影的靈魂,但是靈魂之下的血肉是什麼?西藏題材片的答案也許是信仰,而其他片子更多是停留在窺探「他者」的階段。能不能衝破風景和民風的套路,尋找到新的方向,這是關鍵。
桑弧導演《不了情》每年的電影節都有無數的話題,遺憾是這次經典太少,桑弧導演的《不了情》和《哀樂中年》是不多的選擇。因為版權和協調的原因,這次民國老片在電影節修復的很少。上世紀50-90年代的中國電影也幾乎沒有展映,歷史似乎缺失了一環。電影節向來不是獻媚大片和流行的場合,作為中國唯一的國際A類電影節,上海國際電影節的意義已經遠超展映佳片,更是一種文化自信和全面展現中國電影的魅力舞臺。
故事可以複製,情懷可以裝x,市場也能運作,資本的可怕足以翻雲覆雨某個片子。但正是這些各有特色,反「大片」的誠意之作,才可以支撐中國電影的一個時代。賞心容易,走心難。影迷和市場真正期待的是這樣的「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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