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12年的某一天,貝多芬和歌德一起散步,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奧地利的王公貴族。
他們倆遠遠看見時,都做出了一番自己認為合適的行為:
歌德站在大路旁,脫帽行禮,彎腰鞠躬,等候著皇室成員們經過;那個時候,貝多芬42歲,歌德63歲,兩人都已經名滿天下,婦孺皆知。
現在請問:
他們倆人——誰在裝?我相信,不同的人會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備註】:以上故事內容出自羅曼•羅蘭《貝多芬傳•貝多芬致貝蒂娜的書信》
2、
我在高中的時候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當時的反應是:
貝多芬真是了不起!一身傲骨,敢於蔑視權貴;沒錯,那個時候的我覺得——歌德在裝。
後來出身社會,我也一直以貝多芬為榜樣,自恃清高,對於領導——從不問候,從不送禮,從不低三下四,溜須拍馬。
直到有一天,我讀到阿德《自卑與超越》一書,才開始懷疑自己。
3、
阿德勒(1870~1937),奧地利人,二十世紀傑出的世界級心理學家。
由於他的本職是醫生,所以經常會接觸一些精神神經症患者。
這裡需要解釋一下:
精神神經症是一種輕型精神疾病,例如抑鬱症、強迫症、失眠症、狂燥症等等,並沒有嚴重到精神病的程度。他在《自卑與超越》一書中,講過他發現的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就是:
精神神經症患者普遍都有一種自我優越感。比如:
阿德勒有時候會私下詢問他們:「你是否自卑呢?」得到的絕大部分回答是:「沒有!」而且同時,也有許多患者會反駁說:「正好相反,我覺得自己比周圍的人要高出一籌!」——《自卑與超越•第三章》為什麼會這樣呢?
阿德勒經過觀察後認為:
這些神經症患者之所以表現得如此反常,是因為他們在現實中生怕別人會忽視自己。所以他們的心理是一種「自矜」的狀態:
「我可不是一般的人物!」於是日積月累,他們漸漸就變成了精神神經症患者。
4、
現在,我們再回過頭來看貝多芬:
身高5英尺4英寸,大約158cm;關鍵的一點是:
貝多芬的父親是一個殘暴的酒鬼,從小時候就剝奪他學習、休息和娛樂的時間,而只是一味地強迫幼小他沒完沒了地練習鋼琴和小提琴,期望他將來成為自己的搖錢樹。所以,貝多芬敏感脆弱,孤高自傲,而且脾氣十分暴躁。
仔細一查,果然:
貝多芬其實患有——躁狂抑鬱性精神病(嚴重精神紊亂的一種形式,其特徵是一陣陣瘋狂和抑鬱交替發作)所以,貝多芬從小到大跟人的日常交流的畫風都是這樣的:
十多歲的時候,他的一個鄰居批評他不注意清潔,衣服太髒。他的回答是:
「等我成為名人的時候,就不會有人計較了。」二十多歲時,有一次,他跟人談論時狂妄的宣稱:
「人們不崇拜我,是因為我還沒出名到不跟他們交往。」1804年,34歲的他僅僅是為了一件小事,一句拌嘴,竟然打碎了為他免費提供膳宿的利希諾夫斯基親王的胸像,他衝出王府,發誓永遠不再見利希諾夫斯基一家人。並且給這位恩人寫信說:
「親王!你算什麼?你只是由於偶然的機遇,生來就成為親王。可是我呢?我是通過自己的努力。已經有許許多多的親王,還會有千千萬萬的親王,但是貝多芬,只有一個。」沒錯,現在請你再回答一次開篇提出的問題:
貝多芬和歌德,誰在裝?我想大部分的人回答,肯定是貝多芬。
5、
但是,歌德為什麼不裝呢?
因為歌德出身在富裕家庭,生長在上流社會,
他1749年生於德國法蘭克福,父親是法學博士,33歲就擔任了皇家顧問;他的母親卡塔琳娜•伊莉莎白出身於書香和官宦之家,是法蘭克福市長的女兒。所以,歌德從小到大受人尊敬,根本不缺「自尊」,也就不需要刷存在感秀優越。
也就是說:
歌德根本不用裝,他本人就是真正的貴族。談到這裡似乎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真正的自卑者是貝多芬,而歌德則是自信的形象代言人。因此,我們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以貝多芬為戒,以歌德為榜樣。6、
但是,思考到這裡這就結束了嗎?
如果貝多芬沒有了那份骨子裡的不可一世的傲氣,還能夠在那種環境和心境下堅持創作嗎?恐怕答案是——很難,太難了!
畢竟,我們都是普通人,貝多芬是,歌德也是。
如果貝多芬不裝,可能根本找不到生活和創造的動力;自卑是把雙刃劍,刺傷了他,但同時也鞭策了他。試問世界上有幾個普羅大眾能做到不自卑?
所以,「裝」就是成年人的潛規則,但是,只是普通人的潛規則。
因為普通人在生活裡所遇到的人,不裝不足以受到尊敬;所遇到的事,不裝不足以得到重視。
裝,是普通人對生活的妥協,對內心動力的最優解。7、
如果你有幸生在歌德一樣的家庭,又有歌德一樣的聰明和悟性,那就可以高枕無憂,不用裝。因為你的生活裡,大概率不會遇到低層次的傻逼。
然而,如果你的生活裡包圍著一些高層次的人難道就不用裝了嗎?
還是得裝,為什麼?
因為高層次的人,除了物質優越,大部分也是精神上的庸人。
你不裝,不足以讓對方感受到被尊敬。你不裝,不足以讓對方感受到被重視。你不裝,那對方追求財富和地位的意義在哪裡呢?
所以,歌德其實也在裝,只不過裝的更隱形更高級而已。
8、
所不同者在於:
貝多芬裝的是孔雀,而歌德裝的是家禽。最後,我們不妨再來探討一下,此事件後兩人對彼此的看法:
歌德對貝多芬的感受是:
「他的才華令我驚異。遺憾的是,他完全是個放浪不羈的人。他覺得世界是可憎的,這也沒有全錯,但這種態度,卻並沒有讓世界對他自己和他的朋友來說更快樂。另一方面,他也是情有可原,很值得同情,因為他的聽力越來越不好。這對他的社交性格的損害,大概更甚於對他的音樂才能的損害。他言語不多,由於聽力不佳,就更少言寡語了。」 ——大衛•溫•瓊斯的《貝多芬畫傳•歌德寫給採爾特的信》貝多芬也在給友人的信中談到歌德說:
「歌德特別喜歡宮廷的氛圍,對一個詩人來說,這似乎很不相稱。詩人本該是引導著國家的導師。如果詩人遇到了宮廷的光環就忘記了一切,對大師的這種可笑行為,我又能有什麼褒揚之詞呢?」——衛•溫•瓊斯的《貝多芬畫傳•貝多芬寫給布萊特考伯夫與海爾特兒的信》從這兩封信的內容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推論:
歌德完全理解貝多芬的經歷和選擇,能夠做到向下兼容;貝多芬卻難以理解歌德的世俗,無法做到「和而不同」。可是,歌德真的從內心深處理解了貝多芬嗎?恐怕並沒有。
因為自那之後,歌德終其一生都對貝多芬的作品,甚至對他的姓氏,抱著絕對的緘默,甚至不願意聽人提起「貝多芬」這三個字。
而貝多芬呢?恰恰相反,人們在他晚年全聾時用的談話冊中發現,他不允許別人用輕蔑的口吻談論歌德,並曾對人表示:「為了歌德,他情願犧牲十次性命。」
9、
所以,其實他們倆在靈魂層面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中的人。
歌德對世界、對藝術採取的是——不介入的觀照態度。他提倡「高貴的單純,偉大的靜穆」,這是一種「日神」精神。
貝多芬對世界、對音樂採取的是——親身參與的態度。他像一個在「井口上手舞足蹈的瘋子」,這是一種「酒神」精神。
那麼現在再請問:
他們倆孰優孰劣?孰高孰低?誰在裝?「日神」好比是觀眾,「酒神」等同於演員。
這個問題就像在問:
觀眾和演員孰高孰低?孰優孰劣?誰在裝?10、
有的人天生是觀眾,於是覺得特立獨行的演員在裝;
有的人天生是演員,於是認為隨俗浮沉的觀眾在裝。
那麼到底誰在裝?
其實,都在裝!而且裝到了不知道自己在裝。
所以才會問:
「裝」是成年人的潛規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