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力傳》在美國口碑很好,因為所有人的關注點都在技術層面,那是他們成天掛在嘴邊的東西。他們對電影的褒獎僅限於技術層面,但對我來說,技術固然重要,也很有意思,但內容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地方。
《西力傳》無疑是成功的。
它以反類型紀錄片的方式啟發了觀眾:
哇,原來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還可以這樣搞的。
它以令人應接不暇的電影技巧啟發了業界:
哇,原來技術還可以這樣用的。
然而,《西力傳》在第56屆奧斯卡收穫的兩項提名——最佳攝影與最佳服裝設計,恰恰暗示大眾的聚焦點在於「技術層面」,伍迪艾倫如是說。回溯這場荒謬實錄的「內容層面」,有這樣一個議題,它困擾著知識分子、中產階級、猶太人,也困擾著此外的眾生;它肆意於三十年代,卻在從前與往後未曾失去它的溫床——人格的彈性。
儘管關於人格塑造的觀點眾說紛紜,但在長久的語境中,爭議各方總是傾向於將人格描繪得如同一株植物:栽培與風雨或許會改變生長的進程,但深扎入土的根(或許是本性、基因、童年境遇)決定了生長的方向。而在七八十年代,關於人格出現了這樣一種解釋:人格是一根柔軟的彈簧,在善與惡之間徘徊,在多重角色之間搖擺。其中,情境是外在的拉力,對群體認同的渴望是內在的推力。
記得曾經看過一場辯論,評委投票後,唯一一位投給正方的評委在點評時是這樣開頭的:「我不喜歡成為少數派,因為少數派意味著一定要發言。」評委的煩惱終是評委的煩惱,生活中人們總有解決的智慧。在一個高度同質化的群體中,當我們驚覺自己成為少數派時,我們往往三緘其口,將自己的觀點包裝成他人能夠接受的形式,或是索性保持沉默,並視其為社交的技巧。
我們的語言中,把群體中的「順從者」稱作「從眾」,把「偏離者」稱作「異類」。有意思的是,「從眾」一詞暗示了對「順從者」無能的評價,「異類」則堂而皇之地顯露了將「偏離者」驅逐出內群體的衝動。擺在少數派面前的問題是:我該為了安全而閉嘴,或是為了真我而發聲,這樣的矛盾便催生出了「他者」的困境。
「我相信,想打入某個核心的渴望以及被排除在圈外的恐懼,會佔據所有人一生的某些時期,甚至許多人從嬰兒時期到垂垂老矣,終其一生都會被這些念頭盤踞……」
——劉易斯《核心集團》
伍迪·艾倫正是將「他者」 的焦慮推至卡夫卡式的荒謬,竭力試圖被同化的西力被降維成了一面鏡子,在生理和心理上呈現周遭人群的鏡像,成為了布魯諾·貝特爾海姆所說的「為了與周圍環境相適應的終極調整者」。西力代表了「人格彈簧」中的內生力量的極端,即不論周圍的情境力量有多微弱,他始終會依據情境而調整自我的人格。因此影片中,當西力即將康復時,尤朵拉醫生害怕「和人格太強勢的人(with strong personalities)在一起會讓西力變回原來的樣子」,擔心的正是西力剛剛萌發的自我還無法抵禦強大的情境力量。
如果影片到此戛然而止,那麼這只是一個關於「愛與救贖」和「做自己」的伍式調皮搗蛋小故事。但是影片的最後十分鐘指向了人格問題更為駭人的一面:擁有健全人格的普通人在什麼情況下會變成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法西斯主義。
這一場「盛會」的參與者,即使他們沒有西力那般變形的能力,但是當他們以軍裝取代便服,以編號抹去姓名,以責任壓倒道德時,他們也如西力那樣,成為了特定情境中合格的演員,演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角色——沒有感情的殺人機器。
「除了規定和角色權力之外,由於制服、裝束和面具的採用,掩蓋了每個人的一般面目,從而促成匿名性的出現並降低了個人責任歸屬,情境力量也變得更有權威性。當人在情境中覺得自己擁有匿名性,也就是覺得沒有人會意識到他們的真正身份時,反社會行為就比較容易被誘導出現。」
事實上,「彈性人格」這一概念的提出,正是源於對於法西斯主義下人性異化的思考,米爾格倫實驗與斯坦福監獄實驗(儘管存在漏洞)都在一定程度上警示著人們:那些窮兇惡極的狂熱分子,只不過是在匿名化、去個人化、去個性化、高壓權威的情境中扮演了迫害者角色的普通人。他們活在了一個延伸現在的時刻中,過去與未來都遙不可及,服從支配了理性,行動駕馭了思考——一如在失憶的狀態中屢屢犯下罪行的西力:那不是真的我。
在影片的最後,對於「他者的困境」,老頭子給出了他的解決方案:愛。這是一個老掉牙的影視劇萬能解法,但是卻也不無道理,因為真正的愛是一種使人放下偽裝的愉悅。而對於在情境的強壓下應該如何反抗群體迷思,伍迪艾倫的幽默中包含了某種對於人性的無奈:當你是個十足的精神病人,你就能有多大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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