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著吉他、唐宋拿著貝斯、鼓手大哥理理衣服、向俞把麥放到架子上,之後一起對著臺下鞠了個躬,示意著今天酒吧的演出差不多到這個時間結束了。比預想中早點,不到半夜十二點。
和唐宋回去之後,躺到床上沾枕頭那一刻,手機響了,向俞給我發的微信。
「群裡消息沒看見吧,下禮拜同學聚會,去嗎?」
這麼多年來一直免打擾沉底的高中群居然真的有消息彈出,在我手機上又被各種新消息刷了下去。
同學聚會,這個東西也不知道是誰研發出來的,多年不見的一堆微信列表躺屍的人,有些即使面對面也對不上號,之後彼此說自己發展得多好。
有真的對上眼的通過這個契機閒扯幾句,說不定再續個當年未完成的情緣;有依然看不上眼的,大概能一笑泯個恩仇,畢竟這麼多年什麼舊事都過去了;有當初就根本不熟的,現在依然可以根本不熟,都是成年人的社交圈了,多一個人不多、少一個人不少。
到時候無非會發現班花班草變醜了、差生可能混得比優等生還要好、班主任也沒當初想得那麼煩。
反正我這麼個懶人對同學聚會的理解就只是這樣。
十分鐘聊下來,向俞說聚會的地方就在我們幾個駐場的酒吧,酒吧老闆還既答應了不暴露我倆的身份,也給了個友情價出來,前提是讓他也來湊個熱鬧。
就好像兜了一大圈子,說到底是要來自己家串門一樣,實在扯不出什麼不去的道理。
「行吧。」最後回了個微信準備睡覺,腦子裡把高中那些人過了一遍,能記住的人兩隻手數得過來。
不過即使是這樣,我猜曾經那麼一大屋子的人,哪怕是一個人只能回憶起一段往事或幾個片段,也能將就著拼湊出來完整的三年歲月吧。
向俞是我高中同學,印象裡他是高二轉到我班的。
富二代、跳過級所以年紀稍小、高高瘦瘦又長得乾淨秀氣,這三點就構成了他高中時代留給大多數老師和同學的印象。
那時我和他的人生軌跡是完全不同的,他坐在教室正中間的好位置、我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他應該畢業之後以高分考到自己的理想院校之後走上堪稱一帆風順的道路,而我那時候半死不活地學習,聽聽搖滾樂、看見負能量就談起來小學政治,接著語重心長地發問:這個世界會好嗎。
實話說,高中我的成績一直屬於中上遊混日子,作為理科生理科學得特差勁,就靠語文之類的往上拉分,偶爾也會往校報登稿子或者幫別人寫寫東西,通常東西指的是作文或情書的。
當時學校夠開明,校報全權由學生管理,而校報夾縫的小版塊就是用來充當官方表白牆的地方。
我當時確實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接到給向俞寫情書的任務,畢竟他讓足夠不合群的我都隱約有一種高不可攀又不愛交朋友的感覺。
委託人其實是我同桌,一個大眼睛、斜劉海的女孩子。說不上好不好看、蠻普通的一個人,起碼在我眼裡是這樣的。
她和大部分高中女生一樣是個開朗和內向兼備的矛盾體,閒下來就喜歡喜歡追劇、聊天、對著某個明星犯花痴。
我和同桌關係向來一般,因為我記得她拽著我閒聊的時候對我說過:「小周,你長得其實哪哪都可以,要不是性格、愛好太詭異,會有更多小姑娘喜歡你的。」就這句,我特不愛聽,並且記了好久。
原本對她的請求我不太同意,因為同一個班在不在一起、成不成功好像都挺尷尬的,光是想想作為代筆人的我都十分尷尬。
「不是,大姐,人家道路一片平坦,你非摻和啥。」喜歡的原因莫名其妙、開始喜歡的時間也不知道,在我眼裡這就跟抹黑大海撈針沒區別。
對方扔下句「你別管」,就開啟了一個禮拜冷臉幫我買早餐、飲料、借理綜作業給我的殷勤行為。
出於「拿人家手軟、吃人家嘴短」的理論,我還是同意了,好在同桌對給向俞情書的內容沒什麼特殊要求,短小精悍就可以。
「主題你選,像雨、相遇、像魚再或者...項羽?」我原本以為她會選擇「相遇」這個相對常規的詞。
「那就像魚吧,不都是說魚特別健忘嗎,我覺得到現在他都對不上我的名字和樣子。」同桌語氣帶著點委屈。
畢竟要認真負責,我在物理課上託著下巴正經思索了一會兒,老師在黑板上畫著亂七八糟的輔助線,我就開始在草紙上亂寫。
下課之後我把那張草紙給同桌看,她倒是挺滿意。
「歲月更改,流年逝去
愛恨難收,悲歡不愈
如霞如霧,似雲似雨
像你像我,像水像魚」
情書過了兩天就登上了校報,那上只寫了收信人的名、沒登寄信人的名字。
不過我想向俞那種學生即使有時間也去看那些沒用的東西,所以純屬是白費力。
也許是處在青春期單戀狀態的女孩子特有的大膽,同桌選擇了在第二天放學的時候在校門口堵向俞,當然,不知道出於什麼莫名其妙的原因,她也沒忘了拉上我和她一起去。
那天月亮很圓,像用圓規畫出來的。
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作為不知道是僚機還是旁觀者的自己過於無所事事,幾乎全程抬頭望天,避免和他倆任何一方對視。
「那個...校報夾縫是我寫給你的,你要記得看。」說完,同桌把校報塞到了向俞手裡,可能是太過害羞,她拽著一頭霧水的我就往反方向逆著人群跑,跑回了學校裡。
那天我只是陪她坐了一會就自己先走了,現在再回想一下,如果她是我當時好感的女孩子,我會紳士地安慰安慰再送她回家也不一定。
我以為第二天他們之間多少會發生點什麼故事,但實際上什麼都沒發生,同桌沒有減少偷看和碎碎念,向俞也還是認真聽課、上課,就像根本沒有過這段小插曲一樣。
面對這種情況同桌當然是坐不住了,又糾結於不能自己再主動出擊,於是又派我上去衝鋒陷陣,代價是一個禮拜的數學作業。
「心門這東西,哥們,你要鎖著也行,好歹給人家留條縫吧,」下課的時候我給向俞遞過去一聽可樂,同桌買的,「不然這人阿,悶久了容易悶出病來。」
他手中的筆差點轉飛,硬是被我手裡的可樂彈了回去。他抬頭看向我,推了下眼鏡,雖然什麼都回答什麼,但是把我的可樂接過去了。
那時候我就覺得同桌的情書主題選對了。
大概向俞和他的名字一樣,像魚,只有七秒記憶,差不多因為太專心學習而把我同桌的事情,再或者說,把那些兒女情長忘得一乾二淨。
回座位之後我就和同桌說:「你看你喜歡這個人喜歡的,fish in the sea,懂不懂,要不換一個?」
她搖了搖頭,一句話都沒說。
當然,以上事情只是一個契機,至於我同桌有沒有成功,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她失敗了,或者說被無視了,我和向俞倒是關係變得不錯。
本來他朋友就不多,所以隔三差五和我聊聊天、拼個飯已經算是蠻親切的行為了,甚至高三的那個寒假我們還一起出去玩了一趟。
說是出去玩,充其量也就是結伴坐車去附近的海邊散散步、發發呆,高中時候我一直渴望一段可以留白的時間,而向俞作為一個相對安靜的人倒是蠻適合作為一起度過空白時刻的人。
然而冬天的海邊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好,雖然沒有完全結冰,但是海風迎面吹來的時候還是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遠方的漁燈即使是在白天也在明暗交替地閃。
後來聽說那天別的城市有颱風,但是颱風及時的避開了我們所在的地方,或許是因為這塊海邊的門票是收費的。
吹著風的時候我忽然就想到了我同桌,她那時候一直說我沒心沒肺,純屬是她的偏見,實際上我又幫她問了一下,「你知道我同桌她...」
「能怎麼樣,」向俞沒等我說完,拿起一塊石頭往海裡甩,「沒必要,大家都會再遇到別人的。」
他當時直接用這麼一句話打斷了我的話題。
那時候我們可是正青春的高中生阿,朋友,誰會考慮得像他那麼多。
都是喜歡誰就對誰好,告白有八成概率會被同意,然後耽誤學習被老師找家長,再或者隨便找個理由換一個陪著一起玩的人,折騰到懶得折騰了再沉下心搞學業。
不過想想也是,他和我們壓根不在同一片海裡。
作為一個有背景、品學兼優又被家庭保護的很好的乖孩子,向俞確實像個高等海洋生物一樣,心裡明知一些成熟的道理,遇到事情輕易從腦海中刪掉,再心無旁騖地繼續自由地前行。
也許這才是他的航線。
如果真的可以像魚一樣生活,有廣闊無垠的大海、湛藍幽邃的深淵、黑暗無邊的溝壑,那麼,是不是當生命不再平順,生活就會擁有新的故事呢?
我不知道,不過向俞應該多少知道一些。
高考的那天發生了誰也沒想到的事情。
那天向俞是拒絕了父母送他然後自己徒步去考場的,但是去考場的路上發生了一點意外,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被一輛自行車撞了。
一開始向俞也覺得沒什麼,拍拍衣服起來還告訴對方「沒事」就自顧自地往前走,走了沒幾步才覺得自己剛剛先著地的胳膊一動就鑽心地疼。
雖然他還是按時到了考場參加考試,但是因此發揮失常是不可避免的,他只考了個中等生水平的成績,和他原本理想的院校分數相差甚遠。
不只是我,他自己心裡也知道,就算考試失利也不會怎麼樣,充其量家裡多花點錢,也能去個好學校拿個不錯的畢業證,但這麼久的努力功虧一簣,總歸是不太容易接受的。
高考那天考完最後一科,同桌有特意在校門旁等了一下向俞,但是「考得怎麼樣」那一刻剛說出口,她就覺得可能有哪裡不對。
她從來沒見過一直眼底無波的向俞有那樣的神情,然後對方什麼也沒說地搖搖頭就從自己身邊路過。
畢業前的最後一次班會結束,整理書本的我看到背起書包準備離開的同桌起身走到了向俞的位置,還好,這一次並沒有拉上我。
她只是把一張明信片放在了他的桌子上,之後就走出了教室,堪稱瀟灑地沒回頭多看一眼。
我之前在她桌面上見到過那張明信片,絢麗的彩色,晶瑩的浮橋,發著光的海面。
就好像不知何時,她意識到自己開始喜歡一個人的那一刻,遇到的繽紛的夢。
那天同學聚會我和向俞算是比較早到場的,畢竟人熟地方也熟,向來亂鬨鬨的酒吧頭一次有了點相對清靜的感覺。
也沒管來的人齊不齊,反正大家都逮到老熟人就湊一小桌坐,這倒避免了大酒店那種團團坐然後在大餐桌上轉盤子的尷尬。
大部分人其實都變了樣,女生學會了化妝打扮、男生也變得成熟穩重。可能是由於工作原因,我和向俞算是這幫人裡看著沒什麼變化的。
我把這個情況美其名曰:保持少年心氣。
「老同桌,」她進門的時候我幾乎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還算是當年的樣子,「好久不見。」
這麼多年沒見,她還是像曾經那樣朝著我肩膀狠狠一拍,之後看到我身邊的向俞點了一下頭。她的目光和曾經那個給向俞校報的晚上有點像,但又有哪裡不太一樣。
再然後她去找其他女生拼桌坐到一起,而我和向俞也和其他人拼到另一桌,再然後我們都各自聊著天,也沒什麼過多的交流。
酒吧裡放著某一首我沒聽過的慢歌,我只記住了幾句歌詞:我要記住你的樣子,像魚記住水的擁抱;我要忘了你的樣子,像魚忘了海的味道。
忽然我就想到之前在書上看過的一句話:世界上的事最忌諱的就是十全十美,凡事總要稍留欠缺才有持恆。可能當我們還在戀愛腦、裝成熟、假深沉的時候,向俞早早就懂得了這個道理。
一個人終究是被折磨還是被成長,都總是會全部經歷的,而世事總是會過去的。無論是拋棄初心向現實妥協,還是繼續懷揣希望跌撞著往前,記住一些事情再遺忘一些事情,其實都是一樣的。
那麼多夏天已經結束、冬天也是會結束的,這些年的難過、欣喜、浪漫、不幸也總是會過去的。
「小周,當年那個夾縫裡的情書,其實是你寫的吧?」坐我旁邊的向俞小聲說,我一時哽住,沒想到怎麼打哈哈應付過去。
「我聽過班主任念她寫的作文,是作為反面教材念的,完全不像能寫出那些的感覺。」他推了推眼鏡。
都過這麼多年了其實沒什麼好不承認了,我還把那個情書主題的來源和他講了講。
「她說錯了,我其實是記住了她的名字的。」
酒吧的頂燈是特殊設計過的,暖色的光打在掛滿裝飾酒瓶的牆上,形成了一個圓圓的月亮。
老闆湊熱鬧地來提議誰上臺唱個歌,然後佯裝在我們中間掃了一圈就把向俞推上了舞臺,畢竟唱歌還是要找專業的,老闆也知道讓一個音痴上去狂吼幾分鐘會是個什麼場面。
走上舞臺之後,向俞把手機接到了音響上,「手機裡就這麼一首曲子,見笑。」
公放的是一段曲調很簡單的伴奏demo,還是我們幾個一起寫的,他填的歌詞其實也很簡單,尤其是中間一段,總覺得很熟悉。
「時光荏苒,往事再敘
離合已斷,聚散不預
如山如川,似風似羽
像我像你,像鳥像魚」
我沒回頭看老同桌的眼神,卻瞥見了酒吧角落留言牆上貼著的亂七八糟的卡片,大部分是我們樂隊幾個人隨手拍的照片或者便利貼。
有一張被壓在底下的,露出明信片的一角,是一小片發著光的海面。
沒有結局也挺好,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行了。
我相信向俞會這麼說。
文字、排版 / 溫行書
BGM / 王貳浪 - 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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