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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演完《大太監李蓮英》後,姜文對演戲這件事就沒那麼大勁頭了,他想獲得對一部電影更大的掌控,他想當導演。
實際上,在過往參演經歷中,他已經或多或少幹了導演的活兒。周圍的人,也一直在攛掇他。姜文說他幹很多事,都是被別人攛掇的。當演員,英達和一眾同學攛掇過他。當導演,謝飛、田壯壯、張藝謀攛掇過他。
那段時間,姜文和王朔玩得多,見面勤。他倆家就隔著一條三環路,經常互相串門,晚上在一起看錄像帶。有一天,王朔發現姜文正在爭蘇童小說《紅粉》的影視改編權,就上去勸,說算了,你爭他幹嗎呀,你看看這個。說完,遞過來一本《收穫》,上邊發了一個他新寫的小說,叫《動物兇猛》。
姜文帶著雜誌回了家,半夜兩三點,臨睡前翻出來,開始看《動物兇猛》。他一看,立刻覺得這就是一部電影,畫面感、流動感十足,激動地沒了睡意。他閱讀速度有點慢,一直看到天亮。他看到了5號大院兒,看到了一起拍婆子的髮小,看到了自己整個少年時光,他下決心,一定要把這個小說,拍成電影。
姜文想讓王朔當編劇,把小說改成劇本,但王朔不願意,他前一年連小說帶劇本剛寫了一百多萬字,寫噁心了,不想再寫了,還有一個原因是王朔痛恨給有追求的導演寫劇本,慘痛經歷不堪回首。王朔答應姜文幫他推薦一個人來改。又過了一段時間,姜文去問,王朔乾脆說,我也別推薦別人了,我就推薦你吧,你自己改。
1992年勞動節那天,姜文在西壩河北三環路邊一間小屋裡,開始動筆寫自己第一個電影劇本。強行開筆的姜文沒想到自己會寫得這麼順,所有場面和對話都主動衝上來找他。他把BP機和電話都關了,憋在這個6平米的小屋裡,昏天黑地,一直寫,連日子都忘了。但他自己說,他不覺得累,也不覺得苦,就是願意幹這事,一點也沒努力,一點也沒強迫自己。
寫劇本的過程中,姜文一直在聽馬斯卡尼的歌劇《鄉村騎士》,義大利的旋律將他拉回青春期。6月13號,姜文寫完了。6萬字的小說被他寫成了9萬字的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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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本寫完了,可投資一直沒著落,只好先撂下去幹別的。11月,姜文去了美國,開始演《北京人在紐約》。次年4月,姜文殺青回京。
回來以後,事情突然變順了,劉曉慶去找了香港製片人文雋,文雋信姜文,覺得姜文值得投,他在香港拉到一筆錢,姜文自己又談成一筆來自臺灣的投資,再加上劉曉慶之前說好的國內投資,錢很快就夠了。
1993年4月,香港港龍電影公司、臺灣協和公司和雲南一家房地產公司,共同組成投資集團,電影定名《陽光燦爛的日子》,三方共出資100萬美金,項目啟動。劉曉慶和文雋做了電影的監製。
錢解決了,就可以開始找演員了。原劇本很長,一共有三個不同年齡段的馬小軍:一個七八歲的馬小軍,一個十六七歲的馬小軍,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馬小軍。
三個人演一個人,姜文自己演三十多歲的馬小軍,他希望這三個人一定要像,讓人一看就知道,這孩子長大了,所以找小演員的標準就是,像姜文。最難找的,是十六七歲的馬小軍。
劇組的四五個副導演撒網到北京各中學去找、到全國各地去找,還在《北京晚報》和《新民晚報》登了廣告。最終,千挑萬選下,來自青島的少年滑板冠軍夏雨脫穎而出,十六七歲的馬小軍有了。姜文他媽到劇組看過夏雨,說挺像中學時的姜文。最後姜文又找夏雨聊了一次,聊完就定下了。
7月,演員基本都找好了,姜文把他們集體送到京郊良鄉一個部隊汽車團,給他們穿上軍服,切斷所有對外聯繫,讓他們每天聽革命歌曲,看那個時代的報紙,看蘇聯老電影,還請雜技團的老師教大家騎自行車,還把當年的老頑主找來和演員們聊天,給他們看當年的黑白照片,讓大家全身心沉浸在那個時代的氛圍中。姜文管這個叫浸泡演員。
姜文還組織所有演員坐成一圈兒讀劇本,一遍遍地讀。可以說,謝晉是姜文的導演課老師,姜文和謝晉學到很多。當年《芙蓉鎮》開機前,謝晉就組織他們讀了大半年劇本,然後又讓他們下去體驗生活。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姜文老愛升格,也是和謝晉學的。
1993年8月23號,《陽光燦爛的日子》正式開機,這天也是王朔的生日。開機儀式現場貼著兩行字:「陽光永遠燦爛,朔爺永遠牛逼。」那天,劇組放了很多鞭炮,炮火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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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機一周後,資方付的定金就都花完了。拍攝雖在繼續,但處處都在賒帳。製片主任二勇天天向劉曉慶告急,劉曉慶天天打電話四處催款。
屋漏逢暴雨,受全國房地產業蕭條影響,雲南那家房地產公司突然撤資,拍攝難以繼續。劉曉慶先開始搭錢,然後姜文開始搭,搭光了積蓄,創作班子也開始往裡搭。最後,劉曉慶連妹妹和老媽的存摺都交給了二勇。
終於,熬來了轉機。昆明宏達公司願意投資,很快給劉曉慶帶去了180萬的支票,救活劇組。但後來文雋那邊的錢又出了問題,拍攝資金一路磕絆。
資金有磕絆,故事很流暢。姜文越拍越順,他把故事放在了自己最熟悉的內務部街5號大院兒。後院兒有個高煙囪,他們院兒曾有一個孩子爬到頂上,轉圈走。姜文這個事安給馬小軍,拍到了電影裡。
《陽光燦爛的日子》聊的是夏天的事,卻是在冬天拍的。有時候一上午就幹一件事,把地上的冰噴化,然後演員們把衣服脫了,噴上汗,裝夏天。最終出來的效果,比夏天還夏天。
姜文對品質有力求最佳的執念,《陽光燦爛的日子》用了25萬尺膠片,創下當時中國導演耗片比記錄。其中拍米蘭臥室掛的那張照片用了四本膠片,一本4分鐘,一共16分鐘,一秒24格,相當於是拍了23040張照片,從中選了一張,最終採用。
力求最佳與控制成本是死敵,姜文只擅長一個。劇本裡有6行字,描寫馬小軍送他爸的場景。很簡單的6行字,實拍時動用了20輛坦克、10幾架飛機、幾千人次,拍了半個月。
1994年1月28號,劇組停機,進入後期製作階段。劇組彈盡糧絕,很多人已經兩個月沒開到錢了,一些扛不住的人直接撤了。後期做到一半,一分錢也沒了。二勇把最後一點錢都用來給文雋打電報要錢了。
剪片過程中,剪接助理給姜文出了一個主意,姜文有點猶豫,找王朔聊。王朔問你猶豫什麼,姜文說我在別的電影裡沒見過這麼弄的。王朔對他說,「姜文我不知道你們拍電影的怎麼想的。我們寫小說的,要是有一東西,別人沒用過,就是牛逼,我非用不可」。姜文一下通了,「用」。
3月9號,姜文咬牙完成了初剪,片長4個多小時。但混錄、配光和做拷貝的錢依然無望。姜文開始到處找新投資人,王朔也跟著他胡亂見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大款。
突然有一天,王朔跟姜文說,來了一個法國製片人,叫讓·路易,他也許能幫忙把這事辦了。讓·路易看完4小時初剪版後,盛讚,「如果誰錯過了《陽光燦爛的日子》,就等於錯過了費裡尼的第一部電影」。
讓·路易給姜文寫了7張紙的觀後感,聊得非常細。最終,讓·路易以取得《陽光燦爛的日子》德國版權為條件,安排姜文去德國做後期。這會兒,文雋又聯繫上了,繼續幫著對接各種事。
讓·路易想送《陽光燦爛的日子》去歐洲影展,他讓姜文準備些帶子,姜文當時連轉帶子的錢都沒有,只好用家用攝像機對著剪接機拍了十幾分鐘,交給讓·路易。姜文在德國做混錄的第一天,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威尼斯電影節一個選片人,他興奮地通知姜文《陽光燦爛的日子》入選了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威尼斯電影節主席看了樣片,非常喜歡,但是要求姜文把片子剪到兩小時以內。姜文後來也沒搞明白,最終入選,到底是因為讓·路易送給選片人的十幾分鐘,還是因為文雋送去的初剪帶。
這部電影的命途多舛還沒結束。到了威尼斯後,姜文發現,電影的英文拷貝丟了,他們趕緊通過航空公司又寄來了英文拷貝和義大利文拷貝。忙中出錯,最終他們給評委放了義大利文版拷貝,評委來自各個國家,很多根本不懂義大利語,只能半看半猜把電影看完。這對評獎非常不利,但最終放完後,整體反響依然熱烈。
9月15號,威尼斯電影節大獎揭曉,夏雨憑藉《陽光燦爛的日子》拿下影帝。
《陽光燦爛的日子》回國公映後,技驚四座,在兩岸三地引起轟動,成為文藝界大熱。同時也獲得了市場的擁抱,甚至還舉辦了一場超前首映權拍賣會。開畫後一票難求,最終,《陽光燦爛的日子》在平均票價五塊錢的1995年,斬獲5000萬票房,拿下當年國產片票房冠軍。年末,美國《時代》周刊評選1995年度全球十大佳片,《陽光燦爛的日子》位列榜首。
陳丹青後來說:「姜文無疑是二十年來最有才華的導演。第五代在尋找電影,想像電影,姜文直接給你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