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聲明的是,本文秉著談心電影的初衷,並無其他想法……
關於今年的中國臺灣電影,最普遍的一種說法便是,因為疫情持續蔓延,好萊塢強片紛紛退散、一再延檔或撤檔的結果,臺灣本土電影反倒在得宜的情況之下,「闖」出一片天。
從去年僅僅1部到今年臺灣本土電影總計6部獲得提名的作品,這樣質與量的雙重提升,一方面是拜疫情蔓延導致好萊塢大片退散延檔讓臺片能排到更好的檔期、在更多臺灣影廳放映、有更多機會被觀眾看見的「天時」之賜。
另一方面是今年臺片題材夠多2020年臺灣本土電影在繼《血觀音》《大佛》之後有哪些佳作?元、整體水準確實較去年有所提升,已經各大片商所營造出的話題熱度、媒體效應和市場需求之「人和」因素,所共同促成的最終結果。
票房數字是一部商業電影最真實的結業成績,但有時並非最終極的成果。
這是篇回顧文,所以沒有辦法去預測2021年臺灣本土電影會不會延續如此。
或者說當好萊塢大片紛紛「歸隊」之後,明後年度的臺灣新片,還有沒有機會、有沒有實力與之一搏。
我們能夠分析歸納的是,從2020年1月1日至12月31日有申請分級證明(準演執照)做正式商業放映的臺灣電影(不含影展片、舊片重映、數位修復片)共計45部,其中11部為紀錄片,在這批片型、題材、主創團隊各異的作品中,與往年臺片相較,它們呈現出什麼樣的趨勢變化?有沒有驚喜、是否面臨局限的問題……
以下將以關鍵字方式來進行說明。
陳淑芳與家庭類型片
在臺灣,陳淑芳應該比桂綸鎂或者林心如更有名。
陳淑芳真的是從純臺語片演到八點檔,從新電影演到學生畢制,甚至演過歌女戲,即使叫不出她的名字,但是看到她的臉,便肯定自己看過她的戲,即便說不出到底看過她演哪部片哪出劇,她那國民媽媽的形象總是深植人心。
陳淑芳戲齡長達60年,但是獲獎體質卻「奇差無比」。金鐘獎五次入圍都是陪榜,在今年以前更是未曾獲得金馬提名,即使當年演《春花夢露》自行將三顆牙齒敲掉以準確詮釋劇本設定缺牙、講話漏風的祖母角色,其敬業精神和演出效果獲得肯定,但仍沒能獲得評審青睞。
誰能想到20多年後,她以81歲高齡成為今年臺灣地區最賣座臺片的女主角(另部擔任配角的《親愛的房客》則是臺片票房第10名),並且憑藉《孤味》和《親愛的房客》同時拿下最佳女主角和女配角獎,就連擔任配音的動畫片《夜車》也獲得最佳動畫短片獎。
不應該說陳淑芳是走老運,她的存在之於臺灣影視界如同空氣,稍不注意便會忽略。
但其實空氣又是無所不在的,因為沒有空氣人類根本不能呼吸。
陳淑芳在《孤味》中扮演賣蝦卷養大三個女兒的強勢媽媽,對於離家三十載丈夫的告別式如何舉辦,及對方後來結交的女友該以何種身份出席,她從心有不甘到最後學會放下;
她在《親愛的房客》裡她則扮演久病厭世的媽媽,對於自己和孫子在生活上和經濟上必須依賴兒子同志伴侶的全盤照料,從原本心懷怨恨到後來決意化解心結安然離世。
這兩部片都有外遇情節,《孤味》的一家之主背叛含辛茹苦的妻子,在生命末期想要落葉歸根,告別式成了兩個「未亡人」的修羅場;《親愛的房客》的一家之主為了傳宗接代而違背自己性向,後來離婚與同性伴侶再組家庭,意外身亡之後同性伴侶毅然挑起養家重擔,婆婆卻難以諒解。
《孤味》是另種型態的大老婆與小三對決,《親愛的房客》是性別翻轉的婆媳過招,這兩部家庭片講的其實是觀眾再熟悉不過的家庭紛爭。
但是換個方式來講,便有了新意,便與一般影視劇有了隔閡。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部片的結尾,不約而同傳達一個呼籲一家人要懂得放下懂得理解成全、看似溫良恭儉卻又不全然保守也不過度挑釁、而且還符合時代潮流的微妙價值觀。
而陳淑芳平凡傳統的外在形象,加上自然純熟的真情演出,恰好為這兩個母親角色,創造出一種足以代表當前臺灣社會的普世性格,她是近年繼《血觀音》之後對於臺灣電影中惠英紅飾演的母親角色再一次非常精彩且深刻的「重新定義」。
《孤味》在票房的大獲成功,可以觀察是否對於後續家庭片在質與量上是否造成顯著影響。
所以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陳媽說的一句話:「我幹嘛要退休,演戲本來就是我喜歡的事情。」
成長電影和新演員崛起
要問臺灣電影什麼最多?當然是溫馨成長和家庭類電影最多。
有時會有點納悶,新電影時期有很多作品,是因為許多電影人把個體成長和社會變遷連結起來,把個人故事拉至時代格局,如今新電影一晃眼過去已經快40年,臺灣電影最大宗仍是這種風格,有的講對於性別或是性向的困惑,有的關於破處的焦慮,有的假借校園生活去批判社會,有的則是抒發一種再也回不去的情懷。
到底是臺灣電影急著「轉大人」轉不過去,還是每個導演(特別是新導演),總是太過急切想透過創作,去回首自己的青春?
當然,我並不是說這種風格不好,就像香港的警匪片一樣,這也是一種特色。
票房僅次於《孤味》,名列第2的《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第3位的《可不可以,你也剛好喜歡我》以及第5位的《女鬼橋》和第6位的《無聲》,都是以校園為背景的成長片,都是新銳導演,雖然主角是高中生或大學生,不過故事的類型殊異,從純愛片到恐怖片皆有。
《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以剛解嚴的20世紀80年代末期為背景,兩個互有好感的男生從原生家庭到班級校園,面臨重重的威權壓迫,他們之間的悲歡離合,直到臺灣婚姻合法化的2019年,必須遠渡重洋去到尼加拉大瀑布及深夜無人的蒙特婁舊城區,才終於露出一線曙光。
相形之下,《可不可以,你也剛好喜歡我》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人氣作家肆一的暢銷書,以陳意涵主演的《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一躍成為破億編導的林孝謙和呂安弦合寫的劇本,把發生在校園裡頭四段戀愛故事,描繪的天真可愛妙趣橫生,討喜到了極點。
《女鬼橋》和《馗降:粽邪2》是今年臺灣賣座亮眼的兩部恐怖片。
有別於《馗降:粽邪2》另闢蹊徑戮力藉由技術上的精進以營造臨場體驗的感官刺激,《女鬼橋》故事和《馗降》首集反倒有點相近,都涉及校園特定團體內部的情感糾紛,邊緣人渴望獲得群體認同在此成為故事最重要的關鍵逆轉。
其實就算不拍鬼片,邊緣人與群體認同,永遠是校園成長電影萬年不變的關注所在,《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主人公張家漢崇拜落拓不羈不在乎旁人想法的Birdy,《可不可以,你也剛好喜歡我》其中一段是萬人迷校隊隊長與怪咖資優生的戀愛。
到了取材真實事件的《無聲》,啟聰學校驚世駭俗的性侵案背後,性侵別人的和遭受性侵的孩子,之所以噤聲不語,除了因為恐懼,更多時候是基於得到認同和得到全體觀眾的認可。
臺灣暑假檔另有兩部票房、評價皆稱不上出色的影片,《破處》是兩男一女伴屍上路的公路電影,《哈囉少女》則是仿照好萊塢校園公式由一個外來者的角色來看校園霸凌議題。
整體成績以前者為佳,因為它的前半部真的搔到抖音等直播時代的癢處,用繽紛鬧熱的炫目視覺吸引觀眾目光。
三個主角從動機思維到對話舉止皆從真正的當下出發,編導與角色及觀眾做到真正的三向彼此溝通,沒有故作姿態的刻意裝年輕可愛,也沒有臺灣時下劇情片常犯(導演不自覺流露出來)的中年人立場、過份傷春悲秋以致流於濫情主義的毛病,簡而言之就是夠膽,沒有空幹。
此外,《破處》的裸露戲對於臺灣電影尺度是相當重要的裡程碑,赤裸的身體是這部電影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重點不在於展露奇觀或是渲染情色,而是一種直言不諱的誠懇,而是一種豪不扭捏的坦蕩。
至於《哈囉少女》,大抵就是拍得還可以的偶像劇,它真正的貢獻不在影片本身,而是誕生出幾位優秀的新生代演員。
如果說《刻在你心底的名字》為臺灣電影打造了兩顆璀璨奪目的「明星」陳昊森和曾敬驊;
《無聲》讓人看見臺灣新演員劉子銓、陳姸霏和向韓國借將的金玄彬對於爭議題材、高難度角色勇敢無畏的詮釋;
《消失的情人節》捧出如黑馬般的吳旻霈;
《破處》楊懿軒、大文和香港演員吳肇軒對於裸露身體的坦然自在堪稱空前;
那麼《哈囉少女》包括「怪物新人」李沐、氣質特殊的劉主屏、已經小有名氣的姚亦晴和陳怡睿,以及挑大梁表演充滿爆發力的王渝屏,一字排開頗有宣告臺灣電影明日之星的華麗態勢,期待她們儘快接到更有發揮的角色,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怪咖、邊緣人、新派與老派
今年臺灣電影的另一個特色,特別關照怪咖、邊緣、弱勢群體的角色。
《親愛的房客》林健一遭受訊問的時候,警方對其性傾向在言談間所流露的偏見,對應《無聲》開場,警方對於聾啞人士的刻板印象及誤解,再對應《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從家裡父親、學校教官、班級男生所象徵的陽剛威權形象,針對同性或是缺乏理解或是不由分說一逕壓迫的粗暴舉止。
倘若再加上諷刺的小蔣葬禮,天橋上遭警察逮捕的祁家威驚鴻一瞥,甚至《同學麥娜絲》中即使到了老友告別式現場都不放過自我宣傳的機會而消費死人的行徑。
臺灣導演想方設法,用最大的真情誠意,表現他們的人性關懷。
講到怪咖,自然不能忘記廖明毅導演以手機拍成的《怪胎》,可以說這是今年最應景的電影。
雖然講的是兩個怪咖的故事,但其實它是一則寓言,情侶在熱戀中裡可以包容對方的所有怪異與不足,如果有一天彼此的愛情消散了不見了,那麼所有的犧牲隱忍包容便失去了存在意義。
有一種愛情類型片叫病痛愛情,處理各式各樣身體或精神上的缺陷,告訴你愛情可以徵服一切,偏偏《怪胎》故意倒過來講,告訴你一段戀情的開始與結束關鍵不在怪與不怪,只有愛與不愛。
這是今年臺灣最亮眼的首部劇情長片,不只是敘事新鮮、技術成熟,廖明毅和本片主創最可貴的地方,在於提供我們一個新的視角,重新認識鏡頭裡的男女老少及風土人情,那是一個既真實又奇特,新穎卻早已存在的臺灣當下。
陳玉勳的《消失的情人節》和黃信堯的《同學麥娜絲》也是如此。
陳玉勳和黃信堯是近30年來最具幽默感的臺灣導演,他們的幽默感是與生俱來且渾然天成的,他們所要調侃或嘲諷的往往是悲傷或不幸的事情。
但是經由電影表現出來,有時荒謬到啞然失笑,有時是悲喜夾雜的好笑,有時是笑中帶淚的好笑。他們總是把悲劇當喜劇拍,故事中的爆笑橋段總是具有多重層次,一言難盡的……
恰如《消失的情人節》片尾阿泰和曉淇久別重逢卻不發一語只是又哭又笑,恰如「閉結」突然說話不再結巴於是馬上跑去幫參選立委的老同學吳銘添搖旗吶喊叫陣助選,他們關注的是生活在底層的小人物,他們的電影提醒我們去感受到草根與泥土的溫度,去聞海邊的魚腥味與隨風陣陣飄來的狗屎味,這樣的幽默其實是一種鄉土的溫柔。
《消失的情人節》和《同學麥娜絲》都是講述同學情誼電影。
前者是小學同學,後者是高中同學,原來不只是新銳導演喜歡拍成長類型電影,臺灣多的是拍片緬懷自己青春的電影人,陳玉勳從《愛情來了》到從三段式電影《茱麗葉》第三段《還有一個茱麗葉》,不斷玩轉「小學同學久別重逢」這個;
柳廣輝和監製瞿友寧把他們高中就讀教會學校的私密記憶寫進《刻在你心底的名字》;
黃信堯的《同學麥娜絲》則是改編自己成名作《(唬濫三小》,一部記錄自己和高中同學人生際遇的紀錄片。也是很有意思的。
待臺灣電影能繼續呈現更多元自由的面貌,往成熟的工業化產業持續邁進,畢竟,創作的空氣如此難能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