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資料圖/圖)
2020年9月3日,林青霞在南方周末副刊專欄版發表《走近張愛玲》,提到「張愛玲一張女士速描額前那一勾,竟然跟我勾得一模一樣」,之後署名「張迷客廳」的作者撰文《林青霞:美麗的誤會》表示: 「我想林青霞一定是誤會了,那個女像也許就是她自己多年前隨手畫在《沉香》裡的,畢竟書頁有大塊空隙,不免手癢。」
之後,林青霞特地感謝「張迷客廳」更正了這一「美麗的誤會」。
「張迷客廳」目前擁有超過10萬粉絲,以分享和考據張愛玲信息在「張迷圈」聞名。帳號的運營者謝有坤(網名三三)實際上是一名90後男生,最初註冊微博是為了關注宋以朗,作為一個了解張愛玲生平的窗口,但是後來宋以朗的微博沒有了。
「失去了這個窗口,我覺得非常可惜。當時還沒有一個真正以張愛玲為主的微博,關注張愛玲其實是一個很大的樂趣,我就想著自己做就好了。」謝有坤對南方周末記者說。2016年4月,他正式把個人的微博改名為「張迷客廳」,開始分享有關張愛玲的一切。
名字的由來是論壇時期存在過的一個名為「張迷客廳」的論壇。一些中年粉絲曾私信謝有坤,詢問他是否是當年論壇上的某個人,他們曾在張迷論壇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不過謝有坤的年紀較輕,並沒有在這個論壇上活躍過,他創辦的新「張迷客廳」再次聚集了網際網路中大量的年輕讀者和粉絲。
謝有坤對張愛玲保持著強烈的好奇心,這種好奇來自一些圍繞張愛玲的內容和話題永遠新鮮:「雖然她已經不在了,但是關於她的討論或者作品所延伸出來的話題非常廣,有一種說不完說不盡的感覺。有一句話叫『說不盡的張愛玲』,她有一種接近於我們的感覺,關於她的東西不斷地被研究和發現,始終有這樣的吸引力。」
在謝有坤的印象中,早期的「張迷客廳」以分享資料為主,更偏向文學性的討論,那時候仍然是一個長閱讀的時代,而現在的微博時代,人們可能更關注短平快的內容,這在一定程度可能會窄化或者片面化張愛玲的形象。
2020年是張愛玲誕辰一百周年,網民用諧音將這一年稱為「愛玲愛玲年」。路人眼中的張愛玲、作為大眾偶像的張愛玲、作為個人偶像的張愛玲,三種張愛玲的形象始終彼此交迭和衝突在網際網路迷霧之中。
張愛玲在美國的外國人永久居留證(俗稱「綠卡」)。(哈佛大學文理學院/圖)
「張愛玲語錄」打假
「一些人關注我,可能不一定是因為喜歡張愛玲,而是覺得她挺有名的。儘管他們沒有明說,但我感覺他們對我的期待是最好每天發一些張愛玲語錄。他們或許不喜歡看別的資料或研究之類,只要把張愛玲最經典的那些句子發出來就行了。」謝有坤提到,每一次微博發張愛玲的語錄,互動量就會明顯增加。
謝有坤在網上還曾多次為一些「張愛玲語錄」打假,最出名的當屬2018年12月的一次打假。當時,謝有坤給演員馬思純的錯誤引用糾錯,稱「少看假張愛玲語錄,多讀原著」。
這些假語錄包括「你還不來,我怎敢老去」「人生太長,我們怕寂寞;人生太短,我們怕來不及」「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等,這些情感金句一度盛行,至今在網際網路上以張愛玲的名義傳播。
湯凝是合肥某高校建築學專業的大三學生,她把自己的微信頭像設置成張愛玲,生日禮物也會要求別人送不同版本的張愛玲作品。高中時候,她曾買過一套寫有張愛玲語錄的明信片,其中有一些讀起來很經典的語錄,後來到了大學才發現是假的。
2020年8月,有人聯繫張迷李慧星開展一個張愛玲百年誕辰紀念活動,原以為遇到了喜愛張愛玲的同識,結果看到宣傳海報上晃眼的假語錄「因為愛過,所以慈悲;因為懂得,所以寬容」。「蹭熱度借噱頭圈錢僅此而已,」李慧星憤怒地說,「手上拉的紅色條幅寫的是『紀念張愛玲誕辰一百周年』,兜裡卻揣著『一問三不知純粹兌票子』的紙條。」
還有一個令她感到無語的事情,曾有明星曾來到張愛玲故居常德公寓樓下的主題咖啡館拍攝Vlog,使用的文案竟然也是張愛玲的假語錄:「一個人的一生總會遇到兩個人,一個驚豔了時光,一個溫柔了歲月。」
假語錄的流行展示了公眾對張愛玲長久的刻板印象,這些假語錄一定程度上將張愛玲塑造成了當代的情感先鋒和愛情教母。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張燊認為,由於張愛玲書寫主題的世俗性,尤其跟現在的女性市場有很大的關係,這樣的消費本身就是以女性為主導。
最令謝有坤十分不解的是,除了情感相關的假語錄,一些諸如「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的對仗句式竟然也被安在了張愛玲身上,大家也不覺得違和。
「如果我跟一些人說,張愛玲活到了1990年代,還坐過飛機,或者讀過王安憶的小說,他們恐怕會難以想像。對於大眾來說,可能會覺得她比較久遠,然後是一個才女。」謝有坤頗感無奈。
實際上,謝有坤有時甚至不願意傳播張愛玲的真語錄,「單獨拎出『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這一句,你感覺這句話是講愛的,但是放在原文裡是講對創作的愛,所以這就是我為什麼對於一直發語錄這件事有點介懷的原因,我擔心讓更多的人誤讀了張愛玲」。
香港城市大學畢業的顧琳瑤,本碩論文都選擇了張愛玲。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社會追捧張愛玲是一段持續性的過程,當閱讀和引用張愛玲語錄逐漸成為某種身份標籤之後——「不管是學者還是普通讀者,人人都覺得自己懂得張愛玲」——但是想像的張愛玲和真實的張愛玲其實有很大的差距。
上海聖瑪利亞女校是張愛玲的母校。2017年8月6日,上海市近代優秀歷史建築、原上海聖瑪利亞女校的鐘樓和禮拜堂完成修葺,恢復原貌,並向市民開放。(視覺中國/圖)
為什麼張愛玲總是被路人所誤讀?張迷易坤說,多方面的原因造成了張愛玲如今「小資教母」的社會印象:顯赫的家世背景、精緻的文學語言、與胡蘭成的愛情糾葛、獨居的生活態度等。「如果說張愛玲是一張白紙的話,我不希望她被喧囂塗抹得五顏六色。」
很長一段時間,張迷王圓圓心裡的張愛玲其實是一個貴族的女性形象,今年讀到了與夏志清的信件後,張愛玲也面臨諸多搬家、蟲害等困擾,也會因為一篇文章發不出去輾轉給別人寫信,她反思說「我覺得很多對張愛玲的誤解源於人們對她了解真的太少了。」
李慧星每晚都會在社交平臺搜索「張愛玲」,這已經成為了她睡前的習慣,作品影視化的討論最多。2020年,許鞍華版的《第一爐香》將上映,從選角到內容,圍繞《第一爐香》的爭議不斷,一些張迷更是稱這部電影為《第一爐鋼》。
張迷朱怡菲說,電影預告片出來後,她所在的粉絲群有一些「炸鍋」,支持預告片的粉絲僅有一人,他從商業和電影出版方來考慮,當時還發生了一些激烈的爭論,其中有兩三個張迷與他幾乎要吵起來了,爭論的焦點反覆集中在「選角」 以及「預告片可能把書中某些小的情節過分放大」。
有一些人反駁,「你們張迷大可不必那麼刻薄,如果是張愛玲來看的話,她對馬思純這樣的一個很乖的好女孩也一定是帶著祝福的」。張迷戚德望在評論時提到張愛玲的《殷寶灩送花樓會》,裡面的殷寶灩也是漂亮和向上,但是張愛玲始終抱著一種觀察的態度,戚德望說,「張愛玲不會祝福乖乖女,她其實是不會祝福任何人的,只有她在給朋友寫明信片的時候,她會說希望你一切順利,也希望你的病快點好之類。」
謝有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只要電影合法合規,其實輪不到自己來反對。當年許鞍華拍電影《傾城之戀》時,張愛玲還在世,只提了一個要求:不要改片名。「我也沒有很強烈的討厭什麼,更不會產生『張愛玲看到會氣死』之類的共情。她對自己筆下純美無害的女主角都以一句『她死在三星期後』作結,她是一個很客觀的人。」
張愛玲小說《傾城之戀》1984年被導演許鞍華拍成同名電影,圖為該片劇照。(資料圖/圖)
找張愛玲評論社會新聞
有一段時間,顧琳瑤的家租住在上海國際飯店附近的長江公寓。在房子裡面轉來轉去的時候,走廊的燈光或者氛圍一下讓她想到了張愛玲的小說《半生緣》和一些散文中描述過的場景,後來翻書時偶然發現張愛玲真的在此居住過。顧琳瑤感嘆:「你會覺得這個女人怎麼這麼厲害,她寫的東西為什麼過了幾十年還會這麼真實?」
張愛玲的長篇小說《半生緣》1997年被導演許鞍華拍成同名電影,圖為片中的顧曼楨(吳倩蓮飾)與沈世鈞(黎明飾)。(資料圖/圖)
2019年5月,易坤去香港旅行,特地來到了張愛玲的母校香港大學。易坤走向港大的文學院,中途轉頭望向維多利亞港和九龍半島,一下子想起張愛玲的英文小說《易經》對此的描述。在港大文學院樓下的書店中,他還看到了正在出售的英文原版書《易經》,書店牆壁上掛著一張圖片,正是張愛玲的叉腰經典照片。
很多人問易坤,為何張愛玲始終在他心裡能夠佔據唯一的地位?易坤總是回答,跟張愛玲之間的緣分,這相當於與朋友交談一樣,有沒有辦法說出你的心聲。「張愛玲在我心裏面一直就是像一朵紅玫瑰一樣,優雅而美麗,雖然她已經凋謝了二十多年了,但是香氣依舊縈繞在我心頭。」
謝有坤說,張愛玲是一個很重視感覺和氛圍的人。書迷喜歡她書中的比喻,覺得她能夠把味覺、嗅覺、聽覺、視覺等所有方面的感官融在一體,這種通感的能力特別強——讓人感覺張愛玲永遠生活在了文字裡。有一個粉絲曾給謝有坤評論,「感覺張愛玲還活著」。「她把自己寫在了文字中。」謝有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湯凝印象最深刻的場景之一,讀到張愛玲的散文,其中提到有一次她去看一個話劇表演,走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藍袍子特別的不合適,「『感覺像是墨水裡很大的一塊』——她可以把那種特別窘迫的感覺寫出來」。
戚德望有時候感覺,張愛玲描寫的場景似乎總會在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刻發生。張愛玲在《小團圓》中,寫自己從大學外面回來,被防空燈從頭到腳照了一下,整個人浸在燈光裡,她說從此就跟之前兩樣了,「不是說所有人都會有這種時刻,但是對生活的這種感知,這是每個人都存在的」。
和其他作家的分享博主相比,謝有坤認為分享張愛玲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在張愛玲的作品中似乎總是能找到最適合當下的一句話——天氣轉涼或變熱,過節日等一般性的日常生活場景:「比如,下毛毛雨什麼感覺?張愛玲《留情》裡寫,『微雨的天氣像只棕黑的大狗,毛茸茸,溼溚溚,冰冷的黑鼻尖湊到人臉上來嗅個不了。』」
謝有坤記得看到過一個社會新聞,醫院裡一位母親跪在地上為病人祈禱,「張愛玲的信裡面寫過,她認為這種祈禱『可能有效』。我把這句話摘過來,用來評論這條社會新聞,大家也覺得非常好」。
李慧星的想法類似,9月22日接受採訪時,當時微博熱搜之一為「老師教孩子懷孕知識被吐槽」,她立刻拿出張愛玲《第二爐香》舉例——一個單親媽媽為了把女兒留在自己的身邊,缺乏對女兒的性教育,結果女兒嫁出後,造成家庭悲劇——「張愛玲當時已經諷刺過性教育缺失的觀念了」。
李慧星有時候甚至會想,如果張愛玲還活著,參加《吐槽大會》和《奇葩說》是一種怎樣的場景?
張迷葉懷晴的一位朋友在疫情期間結婚了,兩人聊天,一下子也會談到《傾城之戀》中大時代對男女關係的影響。
由於喜歡張愛玲,葉懷晴高考時一度希望報考華東師範大學,因為那裡有幾個比較有名的研究張愛玲的學者。畢業五年後,她感覺張愛玲離自己的生活似乎越來越近了。工作地在上海,周末逛街,她經常不經意走到張愛玲生活過的地方,大光明電影院旁的長江公寓、靜安寺旁邊的常德公寓,仿佛處處都有張愛玲的影子:「張愛玲很喜歡喝咖啡,和女朋友一起上街吃個奶油蛋糕,看個好萊塢最新的電影,去霞飛路上看看櫥窗,幾十年過去了,和現在的上海單身女性沒有什麼不同。」
同為張迷的甘棠小時候讀張愛玲,《天才夢》裡面寫她喜歡坐雙層巴士,然後伸手摘樹巔的葉子。甘棠第一次讀的時候不理解這段話,後來她來到香港讀博,看到了香港的主流的公交車——一種非常英國式的紅色雙層巴士。第一次坐的時候,甘棠伸出手去,然後夠到了樹葉,似乎也觸摸到了張愛玲。
童年時的張愛玲(左)與弟弟張子靜(右)在一起。(資料圖/圖)
反覆重演的女性故事
愛情和女性是張愛玲探討的主題之一。謝有坤提到,張愛玲是一個「非常女人」的女人,女性的心理被她寫得玲瓏剔透,很容易對女性讀者產生吸引力——怎麼穿?怎麼打扮?怎麼吃東西?怎麼愛?……或許還有那些「失望」的愛情,「人性中有一些虛榮或者自私,或者相互不能理解,或者各懷鬼胎等,這些被放大到愛情中展示出來。」
張愛玲是一個有明顯女性氣質的作家,復旦中文系的研究生楊兆豐說,張愛玲擅長使用女性「情感的容器」,容器有花、戒指、髮簪、衣服等,而且這些容器找得很得當。但是,很多人更喜歡那些格局更大的「社會容器」。楊兆豐之前在某文學雜誌社實習,新人羅列自己的文學偶像時,如果把張愛玲排在前面,「大家要皺一下眉頭」。
張愛玲的書寫主題因與時代和政治的疏離而飽受爭議,但也因此成為與現代讀者的橋梁。「張愛玲關注的東西是人的本性,不管生活在任何時代,吃喝睡、情與愛等,這些東西是沒有改變的。」謝有坤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張愛玲熱」持續至今,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陸潤分析,這正是因為張愛玲直接關注人性,當時代往前走,那個時候的氛圍感覺不到了,但是愛情、親情、對物質的感受,每一代人都會有共鳴。
顧琳瑤第一次讀《傾城之戀》時,她以為是一個純愛的愛情故事,結果讀到的是一個男女主角其實並不相愛,或者相愛的程度有限的故事,愛情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環,她仍然記得讀後的感受,「手腳有點發冷」。有時候目睹一些夫妻吵架又重歸於好,她會沒來由地想起《傾城之戀》,「範柳原跟白流蘇兩個人片刻的了解,就足夠他們結婚」。
「結果大家用一個最妥協的方法,然後達成了一個資源性的置換,而不是一個浪漫主義的婚姻組合。」張迷張楚楚說。張楚楚畢業於中國人民大學,2014年,她在美國加州做交換生,探訪伯克利分校時,曾一路找到了書中張愛玲住過、工作過的地方和郵局。
當初被張愛玲感動的復旦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呂祉萩,其實不是被張愛玲小說的整個故事框架感動,而是被其中一兩句話感動。《傾城之戀》裡,白流蘇說,她是非常孤獨的狀態,家庭不需要她,她的戀愛也沒有獲得什麼,她唯一倚仗的就是自己這個人本身。「我覺得如果是現代都市生活的單身女性的話,應該特別能理解她這種想法。」呂祉萩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我覺得張愛玲可能會表現出在一個都市,在一個商業化的城市中,愛情可能的樣態,有純粹美好的一面,有妥協相互試探的一面,還有人與人之間不能經常徹底的了解和溝通,」呂祉萩說,「大家沒有敞開自己的真心那一面,但同時她把這種不真誠的愛和交流又寫得非常美。」剛入大學的時候,呂祉萩還會以張愛玲的愛情觀作為標尺,規範自己的愛情。
楊兆豐說,《第一爐香》中的男女關係,很容易概述為「物慾橫流的社會對一個純真的少女的汙染和轉變」,在時代背景變換後,其實便是電視劇《三十而已》裡王漫妮的故事。「背景當然已經過時了,但是女性問題或者人性問題永遠不會過時,尤其是作為一個女性受害者的故事。」
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研究生王玥提到「獨立」,儘管張愛玲小說中的女性是比較傳統的,但是她們仍然已經了有一些自覺意識,這些女性對於自身所處的環境有著清醒的認識,她們有一些人可能最終選擇了依附男性,但是可能並不是出於一種對愛情的追求,而是追求自身的安全感——這種灑脫的愛情觀吸引了很多都市年輕女性的注意。
張愛玲《太太萬歲》劇本手稿。(ic photo/圖)
張迷的自我修養
謝有坤有時候在微博會發一些胡蘭成寫張愛玲的話,這時候有些張迷會跑過來罵他,原因是胡蘭成辜負了張愛玲,所以不能分享胡蘭成的東西,似乎這是對張愛玲的一種「背叛」。謝有坤覺得這種現象很有意思,「他們只願意去了解所知道的或是願意接受的張愛玲,但是如果你要剝離胡蘭成的時候,其實你已經剝離掉了一部分的張愛玲了。」
謝有坤說,張愛玲是一個很真實的人,他甚至有時候不大喜歡「張迷」這個詞,因為「迷」本身可能有一點「沉湎其中」之意。
一個容易受傷且不容易治癒好的人,一個高度敏感的人——顧琳瑤會如此想像頭腦中的張愛玲,讀張愛玲半自傳性質的《小團圓》時,顧琳瑤總感覺她會反覆提及一些事情,比如一些小時候的經歷,「她希望通過寫作去無數次地重訪那段記憶,或者是去探究和那些人的關係」。
「她應該是一個比較怕麻煩,喜歡吃甜食,有點潔癖,又很喜歡觀察生活的人。」 戚德望說,張愛玲可以寫出一些別人眼中比較瑣碎和無意義的片段,比如幾個中年婦女一起聊天,把橘子放在電爐上暖著,她們的牙齒已經不行了,吃不了冰的東西。
葉懷晴心中的張愛玲則是一張她青年時期戴著厚厚眼鏡的樣子的照片,而非經典的叉腰旗袍照,「從個性來講,她自己可能更加偏向於戴眼鏡的呆呆的小女生,她也不是那種比較social的人,還是比較害羞的一個人」。
謝有坤認為,張愛玲的某些故事或者特質也許恰好戳中了一些粉絲的內心,或是其獨立灑脫的性格,或是某種文學上的天賦,從而被寄予了夢想或者想像——「很容易跟想像中的張愛玲產生一種共情」。
湯凝可以在張愛玲身上看到自己的部分投射,「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性格很多方面是不太好的,或者說很負面和消極的。但在我看了她的文章之後,我會覺得還有一個人和我有類似的情緒,原來我這種狀態是很正常的,甚至還有人和我是一樣的感覺。」
採訪時,張迷戈多幾乎發表了二十幾分鐘的「演講」,來表達對張愛玲熱烈的愛,她在張迷圈算是熟面孔了。戈多說,張愛玲上海的足跡,她大多走遍了,連《色,戒》的取景地新場古鎮和柯靈故居也去過。至於書籍,戈多會買新的、二手的,張寫的、寫張的,部分書籍還會更新版本。
「張愛玲對我最大的影響,在她的世界裡,似乎從不服從什麼絕對的信仰,也不被潮流蠱惑和俗世標準束縛。不人云亦云,堅持自己的觀察視角和體悟方式。」戈多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湯凝嚮往張愛玲這種自我空間,可以沉浸在獨立世界裡面,關心想關心的事情,遠離外界的評論和非議。尤其是最後一段日子,張愛玲選擇自己一個人獨自度過的經歷,「我也是希望老了以後,可以一個人住,很多人社恐,這種狀態和現在很多年輕人都挺契合的」。
甘棠有時候會惋惜張愛玲的境遇,「她始終忠於自己的天賦,以她當時的社會地位和家庭背景,包括後來的人際關係,她其實在每一個人生的時刻都可以放棄寫作。但是她沒有拋棄自己的才華,即使付出巨大代價。」
晚年張愛玲。(資料圖/圖)
陸潤讀了張愛玲的作品後,最大的感受是「如果自己經歷感情,千萬不要遭遇任何一個女主角的感情生活」,張愛玲作品的故事成為她的一個現實警醒——比如,一個小城女生,來到繁華都市,面對浮誇世界的時候,如何反應?——「我有時候確實可以感覺到這種誘惑的存在,但是就會想到有這樣的小說,已經設置好了一條紅線」。
李慧星是張迷中的考據黨,在「張愛玲超話」中經常分享張愛玲的相關內容,比如「張愛玲的畫」系列,李慧星對各種版本的書較熟悉,經常會幫助張迷尋找或購買特定書籍。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一些90後和00後粉絲可能單純出於一種愛慕的心理,但是到了一個更深的層次後,像粉絲群裡面有年紀較大的人,現在已經進行各種考據,甚至清楚了解張愛玲的整個家族。
上半年的疫情期間,待在家中,謝有坤突然某一刻感受到了張愛玲封閉的創作環境。當時張愛玲晚上不能開燈,家中偷偷點煤油或者蠟燭,糊上燈罩,光透不出去,白天也不適宜出門,大部分時間被迫待在家裡。人與人之間關係變得過度親密,也開始越來越關注生活中瑣碎的一面。
「你越了解她,發現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一個人,接近她的創作現場,你會知道她為什麼會寫出這樣的東西,你才會明白為何她寫出的東西到了今天,仍然有價值和意義。」謝有坤說。
(應受訪者要求,易坤、戈多、甘棠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張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