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豬回憶錄》是剛果(布)裔法國作家阿蘭·馬邦庫的第三部小說。在這部小說中,他將豪豬的故事設置成虛構作家的遺作,從而讓這兩部作品形成了一種互文和呼應。
阿蘭·馬邦庫,2006年獲得法國雷諾多文學獎。馬邦庫出生在剛果(布)第二大城市黑角,二十二歲時赴法國求學,現旅居美國,是一名多產的作家、詩人和記者,從1993年發表第一部詩集開始,已經出版了包括十二部小說、七部詩集、九部隨筆在內的三十多部作品。他同時也從事翻譯,把自己喜歡的美國文學作品介紹給法國讀者,曾將奈及利亞裔美國少年天才作家烏佐丁瑪·伊維拉(Uzodinma Iweala)的暢銷小說《無境之獸》翻譯成法語。
版本:互文|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20年11月這部小說的敘事者是一隻非洲豪豬,但它可不是一隻平平無奇的叢林野獸!白天它在叢林裡和夥伴們撒歡,晚上它的另一個身份才暴露出來:它是黑人男孩奇邦迪的附體。
根據當地的某種神秘風俗,在男孩長到十歲的時候,他的父親讓他喝下了一種叫做「瑪雅樊比」的神奇藥水,隨之他便釋放出另一個自我,並將靈魂轉移到這隻豪豬身上,使它成為了「邪惡附體」。附體與主人是異體同心的關係,前者需要按照主人的意願行事。但與慷慨行善、性情平和的「和平附體」不一樣的是,「邪惡附體」作惡多端,是主人發洩私憤,滿足個人慾望的工具。
成為附體之後,這隻勇敢快活的豪豬離開了自己的種群,儘管有時候它並不情願,卻不得不聽從主人的命令,用身上尖銳的硬刺殺害一個又一個人類。隨著殺戮帶來的快感,主人奇邦迪越來越喪心病狂,可憐的豪豬不禁為主人的安危而心生憂慮,也為自己的命運而擔憂——因為,按照附體法則,主人若有不測,附體也便同時死亡。然而,奇怪的是,最後當奇邦迪咎由自取被雙胞胎殺害時,豪豬卻活了下來。逃脫後的豪豬向一棵猴麵包樹傾吐了自己的秘密,整部小說就是豪豬以獨白的口吻,以猴麵包樹為說話對象,講述了自己的命運是如何與一個人類緊緊連接在一起,它又是如何執行各種千奇百怪的「吃人」任務的。由於成為了「邪惡附體」之後,豪豬不僅能聽懂人話,還具有了像人一樣識字閱讀的能力,故而,它在講述自己故事的過程中也抒發了一連串對人類及其文明的長篇大論,這為整部小說在黑色邪惡敘事的底色之外添加了一種令人捧腹的喜劇效果。
這是一隻豪豬的故事,但讀著讀著,我們就會明白,馬邦庫寫的實際上是非洲。他筆下的動物敘事,可能會讓熟悉西方文學的讀者首先聯想到伊索或拉封丹的動物寓言。確實,在這個故事裡,馬邦庫讓動物成為了敘事的主體,並且具有人一樣的性格屬性。但不要忘記,動物附體的基本故事設定來自於非洲民間傳說,「說故事」的形式也來自非洲悠久的口頭文學傳統。所以說,這部瀰漫著泛靈論氣息的小說具有濃鬱的非洲本土文學色彩。這也是為何,馬邦庫筆下的動物世界並不像一般動物寓言那樣是與人世隔絕的。在這個動物與人共存的世界裡,動物成為了體察世界的主體,愚蠢自大的人類反而成為了動物調侃的對象。
在非洲的生態系統日益受到人類荼毒的今天,將人與動物作如此倒置,無疑具有一種警世的味道。聽著豪豬侃侃而談,作為人類的讀者也許都會像我一樣,一邊被逗樂,一邊感到汗顏,就如豪豬說的:「人類並不是唯一能思考的動物。」馬邦庫在這部小說中藉助了傳統的非洲民間傳說,並對此進行了戲仿,讓讀者在這個粗獷凌厲的惡漢小說中領略了作家高超的諷刺藝術和文學想像能力。《豪豬回憶錄》是一則混合了奇幻、傳說的現代寓言,它繼承了非洲口頭文學的傳統,語言幽默、鮮活,又充滿哲理。
「應該說,我是一隻不起眼的動物,一無是處的動物,人類稱我為『野獸』,最野蠻、最兇殘的動物,其實我就是一頭豪豬,人類篤信眼見為實,推斷我就是一頭平淡無奇的豪豬,在他們眼中,我只是一隻哺乳動物,速度比不過獵犬,且全身帶刺,生性懶惰,懶到只能在覓食地附近苟延殘喘。」
——《豪豬回憶錄》
小說通過主人公奇邦迪發現和閱讀《聖經》的經歷隱喻了西方文明在非洲的傳播,又藉由豪豬這隻聰明的「非洲土著物種」代表了對現今以西方文明為主導的世界價值取向的諷刺和反思。於是,《聖經》中如耶穌降生、諾亞方舟等經典基督教敘事經由這頭來自叢林,蒙昧初開的豪豬之口講述出來,便沾染了一種「小化」,就和再一本正經的話語經由孩童的口吻說出來也會變得令人莞爾一樣;而那些「慕名」來村裡考察指認兇手儀式的歐洲人種學家操著一堆當地人聽不懂的希臘語學術名詞試圖向後者解釋自己的工作,在豪豬眼裡他們別提有多可笑了。
在拿西方開涮的同時,馬邦庫並沒有置自己於對立面,將這部小說寫成對西方文明的檄文。「黑人作家的危險在於把自己封閉在『黑色』裡。」在面對自己的黑人身份的時候,馬邦庫和馬丁尼克作家弗朗茨·法農持一樣的看法。他表示:「不能掉入黑人文明和白人文明對立的陷阱中。如果要對自身之外的世界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最重要的是進行自我批判。」
馬邦庫在自己的寫作中踐行了這句話。於是,我們看到,小說中儘管充斥著對西方文明的調侃,但最尖銳的諷刺對象,其實還是非洲本土黑人和黑人文化。如果說,書中描繪的人類居住的村莊是一個已經受到西方現代文明衝擊的社會群落,那麼動物所代表的叢林則更能代表一個原始封閉的非洲。它們當中那隻以首領自居的老豪豬無疑是傳統保守力量的象徵。它試圖用一套流傳了幾千年,常常難以自圓其說的話語繼續蒙蔽其他種群成員,阻止它們與人類接近。在它的身上我們可以瞥見非洲因循守舊和愚昧無知的一面。
小說中阿梅德這個人物設定則更加讓人對馬邦庫的譏誚和自嘲拍案叫絕。這位曾坐著飛機去往歐洲留學的年輕書生頗有作家馬邦庫本人的影子。然而,在豪豬眼中,他不過「多喝了幾年墨水,多去過幾個飄雪的國家」就狂妄自大,自恃高人一等,整天捧著厚厚的書裝腔作勢,拿一段段西方小說裡讀來的故事來勾引村裡的年輕女人。很快,這個可憐的蠢蛋就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得罪了奇邦迪而被豪豬「吃掉」了……
馬邦庫用這部小說明確地告訴讀者,他是一位非洲作家。但我們也可以在《豪豬回憶錄》中看到馬邦庫所受到的外國文學特別是西方文學的全面影響。小說通篇充滿了各種文學指涉,除了《聖經》外,還有海明威、愛倫·坡、塞萬提斯、馬爾克斯、路易斯·塞普爾維達……馬邦庫主要藉由阿梅德這個人物完成了對世界文學的致敬——儘管同樣是以一種充滿戲謔的反諷口吻。《豪豬回憶錄》確實是一部特色鮮明的非洲小說,但同時它所代表的也是一種面向世界的文學。它既有五彩斑斕的非洲民間口頭文學傳統,又繼承了歐洲文學中《堂吉訶德》式的社會批判和諷刺。這種實驗性的雜糅讓人耳目一新,也無疑是這一點讓這部小說徵服了讀者和雷諾多獎評委的心,再次宣告了非洲當代法語文學在法國的強勢登陸。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金桔芳;編輯:宮照華 西西;校對:翟永軍。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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