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5歲時,我媽帶著我從家裡逃了出來。
當時,因為我爸長達4年的家暴,我媽其實已經有點兒神經質了,她帶著我跑到姥姥家,躲進床底,她說我爸要殺她,已經拿著刀追到門口。
姥姥抱著我蹲在床邊,心疼得直掉淚。我媽是她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小女兒,結婚時,在眾多相親對象裡千挑萬選,還為愛遠嫁到了外地,但無奈,人永遠鬥不過命。
家庭好工作好婚前溫文爾雅的我爸,在婚後卻因為事業上的諸多不順,脾氣越來越差,他把在單位裡發不了的火,回家後盡數都撒在了我媽身上,變本加厲,拳打腳踢。
而我媽,怕姥姥擔心,怕街坊鄰居笑話,也怕離了婚我少爹沒媽,4年裡,無數次被打得渾身淤青,也從來都不敢聲張。
況且,我爸打的時候,也會刻意地專挑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打。
終於,在我爸又一次在單位受排擠回家後,發現我媽忘記給他新買的蘭花澆水。
他在盛怒之下舉著菜刀把我媽逼進了廚房,我尖叫著跑進去拽他的腿,卻被他一腳踹出了門,頭磕到牆上,發出了咣的一聲。
我媽見我一下子哭得臉色鐵青,咬著牙使了全身的力氣推開我爸,衝出門抱著我跑回了姥姥家。
那是我媽第一次反抗我爸,大概每個媽媽都是這樣的吧,即使她已連自己都快保不住了,但卻會用盡全力護兒女的周全。
我媽帶著我在姥姥家住了沒幾天,我爺爺就帶著我爸上了門。
懺悔下跪,發誓求原諒,我爸做足了所有的戲,但平時性格有些軟弱的我媽,這次卻再也不肯回頭。她只說了一句,離婚吧,除了小敏我什麼都不要。
小敏就是我。
那個年代,離婚是件會令整個家族都蒙羞的事。所以,當時我爸走後,三個舅舅舅媽和其他親戚都來勸我媽,說夫妻過日子,打打鬧鬧不是很正常的嘛,你離了,小敏可就沒爸了,孩子大了肯定受人排擠。
我媽說,那樣的爸,有不如沒有,我受多少罪無所謂,但他不能對小敏動手。
我媽和我爸離婚的過程並不十分順利。
怎麼說呢,有些人無賴起來,你都不知道他的底線在哪裡。但因為我媽的堅持,我六歲那年,婚終於還是離了。
為了要我,財產和我的撫養費啥的,我媽也全都放棄了。
姥姥心疼我媽,想讓我媽帶著我住在娘家,但我媽怕長期住下去,會引起舅舅舅媽們的不滿,於是在外面租了個小房子,帶著我搬了進去。
日子是苦的,但也甜。
家裡沒了令人心驚膽戰的謾罵和摔打,我和我媽暢所欲言,開懷大笑,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只是我可能是受了驚嚇,晚上一閉眼,我爸拿著刀的樣子就出現在我眼前,我睡不好,開門聲腳步聲,稍有響動就會驚醒,每天晚上,我媽要緊緊地擁著我,我才能睡踏實。
家裡也沒錢,爺爺在當地小有權勢,因為我媽堅持要離婚,他便散布謠言,說她不守婦道,出軌在先。
就因為這個,我媽丟了供銷社站櫃檯的工作,小城很小,好一點的單位是去不了了,沒辦法,她只好在養雞場給人家搬雞蛋。
有一次,學校要去春遊交五塊錢的費用,周三就通知了,但直到周五晚上,我媽才拿著一大把零零散散的錢,帶著我去了老師家。
老師看了一眼感慨著說,你要是實在有困難,下次可以提前打聲招呼,我來替小敏交。
我媽的眼瞬間就紅了。
搬雞蛋時間寬鬆,正好能接送我上下學,有的時候,我放學遲了,我媽就騎著載滿了雞蛋的三輪車在校門口等我,接了我,她先踩著車送我回家,然後再去工作。
一筐雞蛋二十斤,她一筐一筐搬到人力三輪車上,然後再一筐筐送到門市裡卸下。一次送五十筐,每天清晨傍晚各送一次,畢竟是女人,剛開始搬的時候,她的胳膊疼的梳頭時都抬不起。
有一次下雨,她騎著三輪車掉到了排水渠裡,雞蛋摔爛了好幾筐,我媽急得眼淚都下來了,賠了這幾筐雞蛋,我們倆一個月的菜錢都沒了,大雨裡,她不顧路人的目光,把破殼裡有蛋清或蛋黃的,都撿起來倒進一個乾淨的食品袋裡。
路人問她,這還能吃嗎?我媽拖著濃重的鼻音說,能吃,我女兒最愛吃雞蛋。
此後的好幾天,我和我媽都在吃雞蛋,蛋羹,煎雞蛋,雞蛋餡餃子,兩個人圍在小桌前,你一口我一口,吃得開心而滿足。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幾年。雖然苦了點,但平平靜靜,踏實又溫暖。
我上三年級時,夜裡驚醒的次數越來越少,我媽也因為誠懇勤快,在雞場站穩了腳,她臉上的笑多起來,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
有關我媽的謠言還在,但公道自在人心,已經沒有人再相信它,有熟識的人開始給我媽介紹對象。
我媽不願意,她說怕我排斥,又說她有我就已很知足了。那時,我媽也不過才31歲,但為了我,她似乎已做好了獨身一人的準備。
但有些緣份,來了就擋也擋不住。
雞場裡新來的技術員趙方斌開始追求我媽,他和我媽同年,妻子因為車禍離世,沒有孩子。我媽因為經歷過我爸,其實對男人還是不太相信的。
好在,趙方斌足夠溫柔和耐心,他像春風一樣一點點吹散我媽心頭的堅冰,他像保護小女孩一樣,保護著我媽的點點滴滴,那些日子,我媽的嘴角常常翹著,眉眼裡閃著動人的光。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吧,我媽才發現了我的不對。
怎麼說呢,有些事不是離開就能徹底忘記。所有人都覺得,孩子小不會懂大人的事,但其實不是,在我爸無底限地家暴我媽的那些年,我所看到的聽到的,都像尖刀一樣刻在了心裡,那些疤殘忍而不可磨滅。
只不過前幾年,家裡只有我和我媽相依為命,所以並沒有完全顯現出來,現在隨著趙方斌的出現,那些噩夢像魔鬼,捲土重來了。
尤其是有一天,我不小心看到趙方斌親了我媽一下,那以後,只要看到他跟我媽站在一起,我就會想起我爸打我媽的場景。
現在來看,那應該算是家暴的後遺症吧。
我開始沒有原由的恐懼,不斷地做惡夢,一閉眼,就是我爸揮著拳頭,舉著刀打我媽的場景,那些拳頭就像落在我了的身上,我開始控制不住地發怒,狂躁,口不擇言。
起先我媽以為我只是排斥,心想著也許慢慢會接受,因為經過長時間的相處,她知道趙方斌和我爸絕不是同類人,他正直善良,人真的很不錯。
但有一次,她下班後和趙方斌買了菜回家做飯,是趙方斌先進的門,當時我正坐在桌前寫作業,門一開,我抬頭,男人高大的身影擠進來,夕陽在他身後,他的臉模糊不清,灰暗的影子長長地拖在地上。
瞬間,我瘋了似的尖叫一聲,扔了筆,衝進臥室,鑽進了床底。
像當年我媽逃到姥姥家時那樣。
我媽和趙方斌嚇壞了,他們蹲在床邊不停地安慰我,但無濟於事,後來,我媽讓趙方斌走後,我才肯爬出來。
那一夜,我媽抱著我沒有合眼,她說,小敏你別怕,你不喜歡他,咱們以後就再也不見他了。
自那以後,趙方斌就真的再也沒出現在我家。
甚至,我媽為了讓我徹底忘了過去,還辭了工作,帶著我投奔了遠在北京的表姨。
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媽回來時眼有點兒紅。但她裝作很高興地眨著眼和我說,小敏,咱們要搬去大城市了,以後啊,媽就帶著你闖天津逛北京了。
到北京後,在表姨的建議下,我媽先帶著我做了幾次心理治療,那個時候,即使是在大城市,心理治療也是極少而昂貴的,但我媽沒有任何猶豫,她說,只要能治好我,傾家蕩產都值得。
其實家暴的後遺症並不難治療。
不過就是在漫長的時光裡,用溫柔將心底積攢的毒瘤一點點清理出去。但漫長這個詞,本身就很難。
是個人都會有火氣,我媽自然也不例外。剛去北京時,我媽在表姨的幫助下,開了一間小小的雜貨店,一條街,雜貨店一字排開,生意自然只能是維持,大城市花銷大,生活猙獰而艱難。
但不管怎麼難,哪怕我在青春期時叛逆,像一隻鼓漲漲的氣球,輕輕地刺一下,都能立刻爆炸。我媽都細細穩穩的,從來都不對我發火。
初三的那年冬天,我又因為穿衣服的問題和我媽發火,發完火我匆匆趕去上學,關門時,我似乎看到我媽的臉有點兒白,但以為只是天冷,也並沒有在意。
那一個下午,我都心神不寧。果然,晚自習還沒有開始,表姨就跑來學校找我,她說我媽感冒又中了蜂窩煤煙毒,她恰好下午去家找我媽有事,這才及時發現,送她進了醫院。
沒辦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十幾歲的年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但當時,我真的抖得像個篩子。
好在搶救及時,我媽休息了幾天就出院了,出院時,我攙扶著她上計程車,寬大的棉襖裡,她的胳膊細得像柴火棍。
那一刻,我的鼻子酸得像吞下了整個檸檬。長大,似乎就是一瞬間的事。
我開始像我媽待我那樣,溫柔地回報她。
高中三年,我開始看心理學的書,也開始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每天晚上我媽陪我晚讀,第二天我早起給她熱牛奶煮雞蛋,她在燈下幫我粘貼錯題本,我周末抽時間給她洗衣洗襪。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兩個人摟著脖子睡覺,親密無間。
我上大二時,我媽已經42歲,那時是2000年,我用做兼職賺來的第一筆錢,帶著她去了北戴河,我們住在北京這麼多年,出遊卻還是第一次。
我媽全程都很開心,眼睛裡有笑溢出來。
我笑著逗她,說媽,你真的好顯年輕誒,你得抓緊時間,再給我找個爸。
母女連心,我媽瞅了我一眼,就識破了,她問我,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如果有了,一定要先帶回來給媽過過目。
是的,千禧年時,我遇到了心動的人,也就是那時我才知道,我媽對我的影響有多大。
她雖經歷過被傷害,被惡意對待,但她勇敢地帶著我掙脫,生活報她以痛,她卻依然對生活報以溫柔,善良,大方而低調的熱愛與歌,她滿身灰暗,但卻極盡所能,用所有的光來給我照亮。
我在大學裡參加社團,打羽毛球,演講,做各種兼職,因為我的陽光平和,又堅韌踏實,我認識了我的Mr.Right,周陽。
周陽是河南人,在我們戀愛第三個月時,我和他講了我媽的事。
有些事,能坦坦蕩蕩地講出來,那大概就是放下了吧。周陽聽我說完後,又一個周末我媽過生日時,他便提著一大袋的菜去了我家,他說,他在家每一年過生日,父母都會和他一起做長壽麵,現在,他想做給我媽吃。
那天,我和周陽在廚房裡忙活,我媽在門邊笑意盈盈地看我們。陽光落在她眼裡,似有晶瑩閃過。
周陽走後, 我急切地問我媽的看法,我媽笑著說,看一個人哪有那麼快,多處處吧,日子長了就知道了。
她又說,當初我挑你爸,啥啥都考慮了,唯獨沒有考慮這個人的人品怎麼樣,其實你爺爺打你奶奶打得很厲害,你爸在婚前就因為口角把人打傷過,過日子是和人過,所以,人最重要。
那是我媽第一次和我聊有關我爸的話題,我問她有沒有後悔過,她馬上搖頭,說不後悔。
如果沒有嫁給你爸,怎麼會有你?
因為有你,媽再苦都不怕。
我和周陽不緊不慢地處了四年,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年,我們的工作穩定後,就在北京舉辦了婚禮。
婚禮前,我特意給我媽定製了一套華美的禮服,我媽說,就穿一回,用不著那麼貴的。
我回她,不行,這是咱們倆人生最重要的時刻,就得用最好的。
2004年5月,繁花似錦,婚禮上當司儀把話筒遞給我時,我走到臺下,牽著我媽的手走上了臺。
我媽是有點兒懵的,但當我說完那些話後,她驚訝地張大了嘴,瞬間又羞紅了臉。
我說,我有一個全世界最好最溫柔的媽媽,這十幾年,她為了我一直獨身闖江湖,現在我長大了,我有足夠的能力來回報她,愛她,但我也希望,除了我,還能再有一個人天長地久地陪著她。
所以,我要借著今天的這個機會,為我媽媽徵婚,各位親戚朋友,大家如果有合適的人,一定要電話聯繫我,我會全程幫我媽把關。
大屏幕上滾動著我的手機號,我媽看著我,眼裡有霧氣蒙上來。
光我自己幸福是不行的,我想讓我媽和我,往後餘生,都能幸福地走下去。
這大概就是當初她拼命要帶我離開的意義吧,雖然曾身陷泥淖,暗無天日,但只要足夠勇敢,爬出來,光明就一定會來。
ps:這兩天,熱搜上也有一個遠嫁被家暴的姑娘,我也是遠嫁,真的特別心疼。不管遠嫁與否,女孩子們都要保護好自己啊,遠離家暴男。看完點個在看,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