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結束的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慶典,彰顯了中國昂然崛起的恢宏氣勢,生動詮釋了中國夢的深刻內涵。在群眾遊行隊伍裡,在高高舉起的眾多開國元勳的肖像畫中,我一眼就認出了我的爺爺蕭克。他離開我們已經11年了,爺爺的畫像把我的思緒帶回到與他一起生活時的日子裡,他的諄諄教誨言猶在耳。
共產黨人的初心
1907年,我爺爺蕭克出生於湖南嘉禾。那時的中國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爺爺的童年、少年時代是在黑暗中度過的。16歲那年,在土豪劣紳和軍閥匪盜的交相迫害下,爺爺親人被殺、家道中落。面對家中的悲慘境遇,爺爺沒有就此消沉,而是頑強地通過半工半讀咬牙堅持著學業。得益於幾位進步教師的引導,他接受了三民主義救國思想。在國恨家仇和進步思想的影響下,爺爺毅然離家,僅憑一張手繪地圖,孤身一人翻山越嶺來到國民革命如火如荼的廣州,投身到滾滾革命洪流中。
爺爺是1927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當時他在葉挺同志麾下擔任國民黨籍的連指導員。那時在國民革命軍中,共產黨員的身份是不公開的,但經過北伐戰爭,廣大官兵心中已有了一把無形的尺子:部隊裡如果某人作風過硬、工作負責、戰鬥勇敢,那十有八九就是共產黨員。
孫中山先生逝世以後,國民黨反動派的背叛活動甚囂塵上,三民主義的救國夢想在爺爺和許多共產黨人的心中業已破滅。後來,在連長、共產黨員鄭鳴英的引導啟發下,爺爺讀了布哈林與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合著的《共產主義ABC》等書,受到了馬列主義進步思想的薰陶,心中的理想火種被重新點燃。
爺爺直到晚年都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激動人心的夜晚。那是在東徵軍回師武昌途中,鄭鳴英告訴爺爺,黨組織接受了他的入黨申請。隨後,他帶爺爺來到團部的一間小屋,沒想到,營長和團參謀長等人早已等候在那裡,原來他們都是共產黨員!一面小小的紅旗在爺爺面前徐徐展開,爺爺舉起右拳莊嚴宣誓……
一個月後,南昌起義爆發了,那時黨對武裝鬥爭的領導還沒有經驗,起義軍撤離南昌,轉戰廣州,屢戰屢敗,潰不成軍。這是一場大浪淘沙的洗禮,一些曾經的長官和戰友,後來成了你死我活的對手,這其中,有統帥過南昌起義主力部隊的北伐名將,卻中途引兵出走;也有昔日率領敢死隊一舉攻破北洋軍武昌城防的勇士,卻因階級立場對立,鏖戰之際臨陣倒戈;更有曾經高喊為共產主義獻身的老黨員,卻在強敵面前止步退縮,繼而投敵叛變,最後淪為汪偽漢奸……爺爺後來在《鐵軍縱橫談》一文中梳理了若干鐵軍人物的人生脈絡,結論是:對一個中國軍人來說,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是實現從軍報國夢想的唯一隊伍。
爺爺所在的起義部隊最後也在汕頭附近被打散了。他忍著身患痢疾的病痛,拖著疲憊的身體,隻身走向心目中的革命聖地——廣州。但到了廣州才知道,廣州起義也失敗了,昔日的革命聖地已然籠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在那段灰暗的日子裡,爺爺隱姓埋名,流落街頭,曾沿街乞討,也曾在路邊替人寫信聊以餬口,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生存下去,找到組織,拉起隊伍,繼續戰鬥!後來,爺爺幾經輾轉回到了革命浪潮正風起雲湧的湖南老家,投身湘南暴動。
爺爺在南昌起義失敗後的這段經歷,使我感受到了他所堅守的那顆共產黨人的初心。也正是這顆初心,支撐著那一代革命者愈挫愈堅,擦乾身上的血跡,掩埋好同伴的屍體,朝著心中的理想,繼續前行。
蕭克夫婦與本文作者
革命軍人的本色
爺爺的中國夢,落實在他的事業中,便是他和戰友們孜孜以求的強軍夢。他們的奮鬥與獻身使我們這支光榮的部隊,從弱小走向強大,從挫折走向勝利。
從1928年湘南暴動期間組織農民武裝,到歷任紅二方面軍副總指揮、紅四方面軍第三十一軍軍長、晉察冀軍區副司令員、第四野戰軍參謀長兼華中軍區參謀長等職,直至後來擔任中國人民解放軍軍訓部部長、訓練總監部部長、國防部副部長等要職,在漫長的軍旅生涯中,爺爺始終孜孜不倦地致力於軍隊的教育訓練事業。
早在井岡山時期,爺爺的練兵、帶兵才幹便嶄露頭角。爺爺擅長將農民武裝迅速訓練成具有戰鬥力的紅軍隊伍,又能夠在戰敗退卻時通過心理疏導穩定軍心、保全實力。新中國成立後,爺爺更是全身心投入到軍隊的現代化和正規化建設中。
1950年,爺爺主持頒布了人民解放軍首套隊列條令、內務條令和紀律條令。隊列訓練是古今中外公認的行之有效的練兵手法之一,一個普通百姓正是通過嚴格的隊列訓練、內務管理和紀律約束,才得以在短短幾個月內脫胎換骨,成長為一名合格軍人。我軍自創建以來一直重視隊列訓練,這不僅是為了打造嚴整的軍容軍貌,更是為了培養革命軍人所必需的思維方式。
我曾聽爺爺說起過他們設計正步規範的往事。戰爭年代,我軍的隊列操典與國民黨軍同源。新中國成立後,我軍首先考慮效仿蘇聯軍隊操典以制訂自己的隊列規範,但很快發現其風格不符合我們傳統文化深沉內斂的氣質和審美要求,於是,我軍轉而參考德軍的規範,並根據中國人的體態和身材調整了踢腿和擺臂幅度。這款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量身定製的正步,自國慶一周年在天安門前亮相至今,已成為我們偉大祖國的一張莊嚴而又靚麗的名片。
作為一名老兵,爺爺一生都保持著嚴謹的軍人作風,即使到了晚年也未曾懈怠。例如無論穿什麼衣服,他每一粒紐扣都要扣緊;睡覺前,脫下的衣服都要疊起來,按內衣、外衣順序擺放整齊;在床前脫下的鞋子一定是鞋尖朝外,以便在暗夜中能迅速起身穿好;解放帽總是用他自製的木撐撐起存放,從無褶皺……在爺爺身邊的日子裡,對於這些細節,我已司空見慣,直到長大後,我才意識到,這份浸透到骨子裡的革命軍人的本色是多麼令人敬佩。
《七律·北渡金沙江》(長徵中紅軍渡江脫險後蕭克有感而作)
文採飛揚的人生
爺爺出身於湘南農村一戶清貧的書香世家,祖上世代以耕讀為業。他小時候在父母的督促下,接受了傳統的私塾教育。讀書習字之餘,每當大人們吟詩作對、誦經講史時,爺爺總會饒有興致地站在一旁聆聽。逢年過節,大人們寫對聯時,他總是熱情高漲,主動幫著鋪紙研墨。長此以往,爺爺不但熟讀了四書五經,而且對文學的興趣也日益濃厚。
西安事變後,爺爺在陝北讀到了蘇聯小說《鐵流》,小說講述了蘇聯國內戰爭時期,一支工農武裝在布爾什維克黨的領導下,逐步鍛鍊成長為一支紀律嚴明、訓練有素的隊伍的故事。爺爺認為《鐵流》是一部反映無產階級鬥爭的史詩,要振奮民族精神、鼓舞人民鬥志,就需要這樣震撼人心的藝術作品。
井岡山及贛南閩西時期,伴隨著朱毛紅軍的成長壯大,爺爺的人生追求和理想信念也在艱苦的徵戰洗禮下淬鍊成鋼。他深感這段經歷比《鐵流》的素材更為波瀾壯闊,也更加引人入勝,於是便萌生了寫一部中國版《鐵流》的創作衝動,由此也催生了長篇小說《浴血羅霄》。
小說創作於抗戰初期,那時八路軍正在向著日寇的佔領地區步步挺進。在紛飛的戰火以及繁忙的戰事中,爺爺見縫插針,常利用躲敵機的時間,伏在膝頭奮筆疾書。當時躲敵機沒有像樣的防空洞,多是在老鄉挖煤的洞子裡,所以不少人說,這是完成於煤洞子裡的小說。從1937年5月到1939年10月,爺爺寫出了長達40萬字的小說初稿。在此後近半個世紀中,小說幾經修改,還曾在政治運動中因受到批判而塵封多年,直到1988年建軍節前夕,《浴血羅霄》才最終得以出版,問世後更是廣受好評,著名作家夏衍曾稱其是「中國當代軍事文學史中的一部奇書」。
慈愛嚴厲的家長
我父親出生時,抗戰正進入最為殘酷的相持階段,年幼的父親常隨部隊頻繁轉移,無法安頓下來專心讀書,爺爺又常年在前線打仗,一家人難得相見。有一次部隊出發前,爺爺把一張很大的草紙交到父親手裡,原來那是他熬夜用正楷寫的3000個常用漢字,他對父親說:「孩子,你把這些字全認下來,學會念、學會寫,熟練掌握就能看書了。」說罷便又匆匆出發。爺爺走後,父親比著這張紙,天天讀、天天寫,碰到不認識的字就問奶奶,異常刻苦。後來,父親在與我談起這段往事時說:「那時我心裡只有一個念想,等把這些字都學會了,爸爸就能凱旋,我們一家人就可以團聚了。」
爺爺承襲了家傳的書法傳統,楷書、草書、隸書皆功底深厚,他自然也希望我們後輩可以傳承這門技藝,把這項傳統文化發揚光大。所以,我和弟弟上小學前爺爺就開始手把手教我們寫毛筆字了。那時在爺爺書房的寫字檯前,總是擺著兩張小木桌,我和弟弟一人坐在一張桌前描紅字,宛若舊時私塾裡的學童,爺爺就像教書先生,不時糾正我們倆的筆法。爺爺要求我們寫字時做到「四正」——身正、紙正、筆正、心正。爺爺說,他小時候習字時,我的太爺爺也是這樣要求他的。當初我還小,對爺爺的這套理論不甚理解,長大後,隨著閱歷的增加,才逐漸有所感悟:所謂字如其人,傳統書法之所以能成為一門藝術,正是因為其中蘊含著修身養性之道,承載著豐富的人生體驗,爺爺是希望我們在運筆行字間體悟這種剛正端直的氣韻,塑造我們光明磊落的氣度。
雖然後來我沒有在書法方面有所建樹,但閒暇時,點亮檯燈,提起毛筆,爺爺的音容笑貌就會浮現在我眼前,而身正、紙正、筆正、心正的教誨也如警鐘長鳴,時常引導我在人生道路上把穩航向。
爺爺還常說,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支軍隊,直至一個人,沒有一點精神不行。要振興中華,精神一定要振奮。我要將爺爺的革命精神傳遞下去,傳遞給我的子子孫孫,傳遞給我們所有新時代的建設者和接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