刪掉手機的多餘照片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剛好離抵達紐約還有兩個半小時,整六個小時的航程,看了本關於諮詢公司的小說,吃了盒哈利波特的巧克力蛙,聽了幾張老歌專輯,給爸媽寫了一封2978字的長信。(想你們了😢)。於是沒為著翻修回憶,只是剛好得閒著手做這件事。那天在Getty Villa,Siyu說:一段歷史之所以被大家大量研究,未必是因為它有多重要,而是因為關於它的素材夠多。周毛說:那從人類學的角度,我們在ins上發的自拍都是在給後世參考做貢獻?答:還真是。且不論坐標擺在人類還是私人,至少我如此健忘,還好手機記得。
在墨爾本的national gallery of Victoria的小孩
這已經到了一年的尾巴了,今年我東住西住,從香港、臺北又跑到澳洲和美國,不知是因為奔波還是年歲,眉眼清晰沉著了,骨相越發明白。以至於本就喜靜,現在簡直如同一貼白牆般沉默,投射能容納投射所有的人的影子,任由作妖。最近愛聽的歌是金門王與李炳輝的《失戀的便當》,閩南語,兩個老頭,一個瞎了一個老,唱悠悠的小情歌給鹿港面頰酥紅的姑娘:「想起你/迷人的模樣/ㄙㄞㄋㄞ溫柔的鹿港腔」……閩南話真是世俗到死,浪漫到死,仿佛看到天黑之後滂沱大雨的海產攤小鋪頭,暖暖軟軟漾了一盞燈,兩個老來知己心懷少年,碰杯,擦亮火柴,互相點菸,一個執著要比另一個更低,於是看起來滑稽。兩手在雨夜裡護住火一如護住心上姑娘。禿了頭,眯了眼,心沒鐵。
之前在上海的Botanist打工,同事小逵是高雄人,我每天揪著他要他給我閩南話正音,十有八九要被問:你在說什麼??擦桌子時,他說,金門王后來去世了,只剩李炳輝一個人後來去幹了盲人按摩。杯碟飛轉人頭濟濟的小酒吧,空氣壓縮,牆上杯裡都裝滿熱鬧新奇的植物,我聽完覺得好寂寞。去的去留的留,最後只剩一些,輾轉留在我循環的歌曲裡。
我記得前年在小西天附近的盲人按摩店按摩,隔著毛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被捶捏敲拉付費挨打,兼顧要陪聊,阿姨的小囡剛考上大學,她一摸我冬天光光的腿:小姑娘,冬天還是穿厚襪子好啊。我女兒那種就特別好,既能保暖又好看。我沒問出口,你怎麼看得到?只是和她聊起《推拿》,她力道變大,義憤填膺:我們盲人根本不是婁燁拍的那樣!我總是想到一場給盲人的電影,大家沉默地魚貫而入,拐杖各自敲擊在地面,篤篤篤,然後電影亮起,他們的視網膜也許模糊亮起一片猩紅,就像我每天在白天日頭最毒的時候故意做的那樣,然後聽坐在最右角落的解說員,關燈拆電影。由著一個不盲的人給他們講一群盲人的故事。「完全不是這樣!」,她再次重複。所以盲與盲之間隔著一層,寂寞與寂寞之間也隔著一個微繭的手掌。
@北京 excel表格般的公寓
我永遠無法了解過去的我是在想什麼了,以至於我總是拿了相機拍下我見到的細微的一切,像一個阿茲海默病人一樣沒有安全感,要在身上掛狗牌。但我的解釋已經無法完全正確,總是虧欠了生活,虧欠了這一刻,虧欠了未來的自己。前段時間看到一段話特別喜歡:「所有的閱讀都是誤讀,所有的了解都是誤解,所有的闡釋都是假釋,所有的經過都是錯過。」……不是嗎,總覺得任何時候,都有一個高低手動扶梯的兩端,一個我,一個舊我,兩兩相望,當中隔著一個永不喘息的傳送帶:像是壽司的運轉帶一樣,在西營盤的時候,vincent問我,為什么元氣壽司的廣告是life is like sushi?我緊緊跟住他生怕在人潮裡走丟了找不到路,隔著好幾個人頭跟著他的暴走而暴走:「為什麼?」
@上海,弄堂裡的普羅米修斯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麼是迴轉壽司的下一盤。」,他隔著幾個中環精英的頭,對我這麼阿甘得解釋。
手機裡有1002個視頻,10000多張照片。什麼都有。在海底撈和東朋西友過我的假生日,我抱著熊大家喊生日快樂!到小貓巴掌大,頑皮時刻黏住我,什麼都研究;第一次做菜;陰天,在木板車上堆著的高高紙板上撐著一朵蘑菇小粉傘的老頭;東四小胡同裡的農民工,屋外常擺滿的各種空掉的啤酒瓶和豔粉色螢光綠的可愛小臉盆;朋友新買的麥拿輪車;我們要闖進廢棄的北京遊樂園,保安不想丟飯碗一頓好說仍不讓進,最後扎馬步捏著煙給我們找角度在門口留影的留影;愛人眼裡的我……打開相冊像是闖進別人的回憶裡,當時住在東四,家不遠有個北新橋,特有名,北新橋這麼一條泥鰍一樣的小橋,居然赫然四個大字「此處危險」,讓人不得要領。故事是這樣的:它底下鎮著一條龍。於是這個橋頭到橋尾不過五米的比一口氣都短的橋,到成了北京神秘傳奇的一部分。有的時候我們晚上不睡覺,帶著一罐罐啤酒坐在臺階上什麼都聊,月影剪成一片片,貼在我們的身上,好像我們就有了鱗片,也成為了龍。總是想起《昨天》那個自傳電影裡,賈宏聲說:我是約翰連儂的孩子。媽媽你看到了龍嗎?青春一塌糊塗,月球的坑洞,於是蓄滿淚水。好在有浮力,眼淚掉不下來,我們順帶漂幾片茶葉進去,就成了保暖養生的新一杯,揣在兜裡,衝動的火苗最後成了燉藥煲湯的文火,剛好。
最近開心的一樁事情就是老yu戀愛了,她是我身邊的突出才女,卻曾經抱怨才華在北京沒什麼用,只能隨著年歲上去,一點點得在要不要回家鄉這場角力中敗下陣去。三四年沒戀愛,她問我:是不是沒可能了?我當時在人民印刷廠的糯言,小啄米酒,不得要領,只能安慰:那就等等。沒想到真被她等來,對方是看同一影展的男孩,下了戲兩人各懷鬼胎,居然就在豆瓣影評處找到彼此,挺浪漫。她傳來一張兩人一起吃火鍋的照片,熱氣騰騰,看著幸福。我記得那會在page one,我倆捧著臉看正陽門和狂飛疑似pogo的楊柳被框在現代極簡設計的框裡,她說:她越來越想回家鄉了。以前最迷北京的包容,城牆的缺口望出去有摩登大樓和擺攤剃頭的師傅,現在拆牆打洞什麼不剩,只剩下假牙般標準化的「北京你好」的笑容。她想逃離。我想到那次從呼和浩特回簋街,司機穿過一路紅火的小龍蝦和燒烤,音響擰到最大和我一路嚎著鄭鈞的《私奔》:把青春獻給身後那座輝煌的都市……翻來覆去,最後總算有人兜住你,不是拯救你,也不是讓你的逃離有了意義,只是開心,尋常開心,一起逛超市買草紙和獼猴桃的開心。北京是善良的保守派老編輯,手起刀落給北漂愛情故事改一個溫和結尾。北京也是一張漁網,那會兒晚上和kevin在新城國際兜圈,他說這個十幾年前的天價小區,空白出來的這個廣場,從最高處看是個八卦陣,小區樓裡的二奶太多,陰氣太重云云。言畢,又講了那些海南經濟特區一夜暴富又一夜破產的朋友們的故事——更,「有一晚我居然在這裡附近遇到一個城中村,太魔幻,站街女穿著絲襪站在破敗門前,騎五分鐘出去又是新世界。」
北京的氣質我至今找不到一個詞來形容,挺像趙濤。北京的翻湧只屬於北京。
都是都市,北京和紐約。從一個中心到了另一個中心,一比較,紐約顯然巨型了很多。有時我不禁在想,如果那些夜半和我促膝把酒的朋友:做獨立影片的小黑,海外華人尋根公司的海淼,開畫室的小懶,大家都有蓬鬆的髮型和尖銳的個性,妙語連珠一如收不乾淨的滿地菸頭,值得任何人再啜兩口,他們是在紐約,是不是就不用拿著一點點微薄的錢過一份要清貧的生活?到紐約我學會的第一件事是闖紅燈,第二件事就是你必須特別、talkative、懂得表現,不然就是0,這和國內的中庸與沉默背道而馳。記得中學時候大家不學好,在生物課拿酒精燈煮小火鍋一邊挺樂呵聊以後到底做什麼,我說我要做Carrie Bradshaw,真到了紐約,反而拘謹、茫然,掛在嘴邊的問題從每天趕飛機的「這個點到機場來不來得及」變成「該給多少小費合適?」,寸手寸腳。然而終歸是來到這裡了,想起曾經的那些人們和我說「以前我住在紐約的十五街」,「以前我在pratt念書」「我總去midtown那家色拉店吃飯」,這些別人身上我著迷的圖標,終於有了實體對照,我終歸是在這裡了。當時自有留不住的人,至少現在可以說一句:I'm here,man.無處不在,我想就是「文明社會中的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的新標準。
在紐約,這麼這麼大,你生怕自己變得渺小,或者你就安全地躲在無人關照裡。這裡每個人都來自不同的地方,都是紐約人,關持說:紐約最大的魅力就是Everyone can be rude here.同樣,每個人也可以嘗試特別。去b&h買相機時,店裡的pro說認識好多攝影師,都在抱怨亞洲臉稀缺,要不要試試去做模特?奇遇多多。在新認識的dragqueen嘴裡問到了城中最妙的thrift shop,35刀淘到一件max mara最靈的設計師Anne Marie Beretta給Ramo Sports設計的颯爽風衣,頂著風前行,一路路過劇院、wearhouse、博物館……萬家燈火,覺得剛從飛機俯瞰紐約時,看到曼哈頓在平鋪的鑽石璀璨裡小小的,像是窪下去的一汪淚,它真的是——折射出你心裡最想要的部分,讓你成為想成為的任何人。
想起來一個笑話,是孩子問老媽,自己的抗抑鬱藥物去了哪。媽媽大喊:先別換藥了,廚房裡有條龍!青春尚在致幻,廚房裡真的有條龍,等著你廝殺、撲騰、擰打,然後騎它而去,飛啦飛啦。
羅傑斯說:事實總是友好的,體驗是最高的權威。還有之前提到的那句話,它是這樣說的:
所有的閱讀都是誤讀,所有的了解都是誤解,
所有的闡釋都是假釋,所有的經過都是錯過。
只有最初的你懂,對視時,茂盛的意義。
xx,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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