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意氣風發、熱情洋溢的樂天派氛圍。
[坂道上的阿波羅]給這個夏季末又帶來了一股輕盈的懷舊風。
電影開始,已經成年、做了醫生的薰偶然彈起鋼琴,思緒就回到了多年前:
我最討厭的斜坡上,那傢伙輕快地奔跑而過。那是1966年,就是在坂道上,遇到了那群傢伙。
阿波羅是希臘神話裡的音樂之神,而彈鋼琴的薰和不良鼓手少年千太郎正是從組成爵士樂團開始了一段緣。
電影是漫改,要把原本10多集的故事放在兩個小時,在講故事上總差了那麼點意思。
但不礙事的是,片子裡純正的昭和味兒。
一起逛過的古舊溫馨的唱片店、閃著紅色小燈籠和霓虹燈招牌的窄小巷子、有著標誌性紅色公用電話的香菸店、擁滿美國水手的地下酒吧。
還有男孩洗得發亮的白襯衫、海軍帽和女孩綁起的麻花辮,我傾心於這懷古的一切。
那是個真正的美麗時代,陽光很好,感情很純,人人昂著頭、發著光極盡全力向前奔跑。
日本人常常愛把「古き良き時代」這個詞掛在嘴邊,所謂「古き良き時代」,指的是逝去的美好時代。
但在他們講這個詞的時候,其實腦海中大概已經有了一個確切時間,那就是二戰後至泡沫經濟到來前的那一段時光。
也就是昭和時代的後半期。
日本人懷念昭和後半期,即使那是個新舊交替之際充滿陣痛的時代,但更重要的,那也是個讓人滿懷希望的時代。
昭和25年(也就是1950年),韓戰爆發,因為戰爭特需,日本經濟開始恢復發展;
昭和27年(1952年),日本恢復主權國家地位。
53年,NHK電視臺開始首先在電視上放送,才辦了兩屆的紅白歌會也獲得了第一次電視轉播。
這一年,在西方以一套Bar套裝引發「新風貌(New Look)」時尚潮的克裡斯汀·迪奧首次來日,引發轟動;
這一年,第一個大型超市落戶東京。
這一年,宮崎駿12歲,他對此刻的記憶後來被置放到了[龍貓]中。
不是東京都市,而是邊上的一個田園鄉村,電視還沒有普及到這裡,孩子們在野外、在田地裡耍地歡樂。
爸爸帶著姐妹倆拜森林之神賽跑回家、姐姐帶上妹妹一起在課堂蹭課、全村人一起出動尋找迷路的孩子...
整個環境氛圍洋溢著夏日的勃勃生機,和生命的樂觀機能。
接下來,是[來自獵戶座電影院的邀請],到了這裡的57年,電視機、洗衣機、冰箱已經成了著名的「三種の神器」。
隨著電視機的普及,隨之而來的是電影行業的下行。
但[來自獵戶座電影院的邀請]裡的昭和男孩,選擇的是堅守電影,也堅守著這小小一隅影院。
即使後來買不到新片,觀眾流失,但憑著一腔熱情持續地將其經營下去。
山崎貴著名的[永遠的三丁目的夕陽],來到1958年日本東京舊城區的夕日町三丁目。
這一時,東京鐵塔幾近完工,而塔下的人們望著標誌著未來的鐵塔,愈發意氣昂揚。
家族作坊式的小小汽車修理廠,男人給它命名作大公司樣,然後撲哧撲哧不曾抬頭地幹起了活;
從青森鄉下來到東京的女孩沒能進到夢想的大公司,但也能立馬投入到簡單卑微的修車工作中去;
鄰裡鄉親互助又和諧,圍到一家去看新買的電視機,將笑聲傳遞出了天際。
然後,還有[虞美人盛開的山坡],有[黃色的眼淚],63年之際,《鐵臂阿童木》在電視臺開始播放,東京奧運會即將開辦,東海道新幹線也正待開通。
63年的橫濱,被稱為時代之浪潮的潮頭,但[虞美人盛開的山坡]中的故事,也只是幾個少男少女的青春痕跡。
一起和學校抗爭、保衛即將被拆毀的學生會館,然後在鬥爭中,男孩女孩以心相會。
即使在戰時失去了父親,十幾歲的女孩也要獨立擔起這個家,每日早晨升起的海兵旗幟,既是期盼,又是念想。
[黃色的眼淚]是關於那個夏天,時代浪潮中幾個笨拙地守著自己夢想的青年。
小說家龍三可以激激烈烈地宣稱「藝術家做藝術以外的事情就是一種墮落」;歌手章一可以鄭重地告訴朋友:「我會繼續唱歌,因為那是我的生命。」
即使多年之後,歷盡人間悲喜,幾個人也終折斷了畫筆和歌喉,但當時那個熱血的夏天,卻是此生獨一無二的記憶。
再後來,還有[坂道上的阿波羅]的66年,那一年,披頭四四人來日,掀起了一波樂隊狂潮。
以音樂之神阿波羅之名,幾個少年共組爵士樂隊,在校園祭大放異彩。
但叮咚的鋼琴和風鼓後面,還有的是少男少女們的單戀絮語,是中學生的爛漫無間,也有學長隱匿參與的學運。
到幾年之後,日本已經躍升成為世界第二的經濟大國,高速的經濟成長期終於慢慢將這個時代的陣痛撫平。
以上提到的所有電影其實都產出自當下,日本人自然喜歡用影視不斷地來追憶這個「古き良き時代」。
就像英國人懷念維多利亞時代,法國人懷念一戰前的La Belle Epoque(美麗時代)一樣。
日本人的愛與迷醉,獨屬於戰後的昭和時代。
1952年生人的田中芳樹在《銀河英雄傳說》開篇便劈頭蓋臉寫到:前進!再前進!
這無疑是那個時代人們共通的語言。
[虞美人盛開的山坡]的主題曲之一用的是坂本九發表於1961年的《上を向いて歩こう》(昂首向前走)。
這首歌整個就是那個時代的符號,不僅在日本廣為傳唱,還連續三周停留在美國B榜周冠位置。
他在裡面唱:
努力向上吧/希望不要流出淚水/讓我想起春天的日子/一個人孤獨的夜晚;
努力向上吧/數著探出雲層的星星/讓我想起夏天的日子/幸福藏在雲層的上端。
戰後的日本本來一貧如洗,但沒有了戰爭威脅,少了軍隊負擔後,日本在美國的管制下開始了國家建設和經濟復興。
農地改革和勞動改革讓他們打開了廣闊的國內市場,韓戰期間又意外地發了一筆戰爭財。
對於那一代日本人來說,進入六、七十年代的經濟成長期,的確是一段宛如神話般美好的回憶。
而更讓人念念不忘去追憶的,也是那時候人人意氣風發、熱情洋溢的樂天派氛圍。
像晨間劇《怪怪怪的妻子》裡的漫畫家水木茂一樣,當時的大多數人其實還是很窮困的。
反而是整體的上升勢頭讓人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們勤儉努力、樂觀積極,即使面對困境時,也不會有人沉浸在自憐自愛裡,所有人都齊心奔向前方。
整個國民對「前進!再前進!」的口號一呼百應,甚至還出現了「一億總中流」(一億人自信自己是中產)這種浮誇自信的熱詞。
這種富於生命力而兼收並蓄的社會氛圍,到了文化上,則培育了一場狂飆突進的文化盛潮。
50年代留下了風風火火的「太陽族」電影,60年代又是熱忱反叛的「日本新浪潮」。
大島渚、筱田正浩、吉田喜重、松本俊夫等年輕電影人風起雲湧,文學界大江健三郎、太宰治、三島由紀夫更是空前繁榮。
戲劇界有寺山修司,美術界有橫尾忠則、丸尾末廣,漫畫家有手塚治虫、永井豪,全民偶像又有高倉健和吉永小百合。
整個社會的趣味是生機勃勃的。
雖然也有一些傷痕,比如[虞美人盛開的山坡]裡女孩升起海旗翹盼歸航的戰時未歸的父親,比如[坂道上的阿波羅]男主是佔領期美國軍人的遺留子。
但這種感傷和憂鬱,在整體昂揚奮進的時代氛圍裡,又顯得那般微小和難以覺察。
雖然小泉今日子在《倒數第二次戀愛》裡感慨說:「你們把舊時過度美化了,昭和時代的男人也不全是高倉健啊。」
但是,你仍不能阻止後來一代又一代人追憶和懷戀那良善美麗的「古き良き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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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卷捲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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