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組之前,王千源聽說管虎在片場的脾氣挺「爆」。
拍《鬥牛》,把黃渤「折磨」夠嗆,肉體和心靈雙重崩潰。
沒想到,拍《八佰》的八個月裡,管虎「特別nice」——這種「nice」體現在他很嚴格,要求極高,每個點都抓得很細;同時,他也會照顧每個人的情緒,溫和地激發演員的創作欲望。
這讓王千源覺得,「導演一直和我們在一起。」
歐豪則敏感地察覺,管虎心裡揣著「大事兒」。
他對管虎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印象深刻:
「這個事很難,我們必須把它拿下。」
左二:導演管虎
早在十年前,管虎就開始籌備將「八百壯士」的故事搬上大銀幕。
在他心裡,那些直面死亡威脅的普通士兵,那些在絕境裡閃耀人性光輝的平凡的中國人,值得被紀錄和記住。
於是,十年中,劇本反覆打磨了40稿。
耗時18個月,68棟南北兩岸的建築拔地而起。
那條200多米的蘇州河,也是生挖出來的。
這還只是觀眾肉眼可見的「難」,更多的「難」則要看了電影,用心去感受。
不過,隨著《八佰》正式上映,一切難都值了。
有人看得血脈賁張,有人哭得口罩都溼透了。
很多人是今年第一次進影院看電影,直到字幕走完燈光亮起,才依依不捨地起身退場。
這是光影的魅力,這是《八佰》的魅力。
雲首映禮上,影片主創情緒激動。
歐豪說,「他頭一回看自己演的電影看哭了。」
張譯表示,「非常想念拍攝《八佰》時在一起奮鬥的日日夜夜,無論相隔多遠,我們的心永遠在一起。」
這話讓我想起去年採訪王千源和歐豪時的感受。
一年過去,這感受愈發強烈:
《八佰》絕不是單打獨鬥孤膽英雄式的成功,相反,它的好在於幕前幕後所有工作人員智慧和心血的凝結,集體意識的爆發。
戲裡戲外,相輔相成。
回到1937
《八佰》在2016年3月第一批建組,約20人。
同年8月底拍攝基地投入搭建。
等到正式開機,已經是2017年9月的事了,全組人員多達1500多人。
那佔地200多畝、多達68棟建築的實景,和那條現挖的200多米的蘇州河,工程浩大,但必須建好了,做實了,才能有那股「氣兒」。
因為,「八百壯士」一役的衝擊性,很大程度上來自於對比。
北岸戰場,炮火連天,生靈塗炭;南岸租界,燈紅酒綠,歌舞昇平。
一條河隔開地獄與天堂。
這般奇觀,拍得越真,越能震撼人心。
因此,管虎一開始就打定主意,最大程度地還原1937年的蘇州河兩岸。
這樣的還原,對演員表演亦有幫助。
歐豪說,每天走進搭建的四行倉庫,牆上的彈孔,防禦的沙袋,都讓他覺得「正在經歷這一切」。
他有時候會一個人蹲在「地牢」找狀態,透過小小的窗口看向對岸,「上一秒很憧憬,還帶有幻想,下一秒心突然就收緊了。」
王千源還記得倉庫裡的種種小細節。
「所有的洞都布置在裡面,你進去的時候,有明有暗,就像一個舞臺一樣,更加有代入感。」
他說管虎認真到極致。
拍南岸的時候,一般布一段燈就行了,但管虎不願意,整條街的霓虹燈招牌,乃至南岸房屋裡的燈具,都要點亮。
為此攝影組打了2400檯燈,50000米電線,匹配每一個鏡頭需要的光線。
你說這是笨方法嗎?
其實不是。
「那時候沒有觀眾,但要先給我們,給工作人員,形成一種氣氛。你在戰場上,面臨的是死亡;而那邊呢,浪漫浮華。死和生的對比,對演員本身也是一種刺激。」
景搭實了,人也要沉浸。
《八佰》最大場面達到5000人的規模。
全景航拍,那些群演可能大銀幕上根本辨不清面目,但人必須得在戲裡,要與1937年的上海同呼吸共命運。
管虎不希望是一堆傳統的群眾演員在那換了衣服吃盒飯,「演完就走」,而要讓所有熱愛電影的人參與進來,真心實意去完成型態的塑造。
跟組演員裡有多名武校的學生。
他們跟著退伍軍人,進行了足足7個月的訓練。
主演們更不能懈怠。
每個人都提前進組接受訓練,練戰鬥姿勢、端槍動作、反應力。
有些人還有高強度的打鬥戲,近身爆破、泥地打滾、高樓跳躍,統統要練起。
IMAX攝影機全程拍攝,清晰度極高。
高到什麼程度?
隔著遠遠的一個群眾演員的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更不要提要被懟臉拍特寫的各位主要演員。
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微表情,乃至每一次呼吸,都要極為精準。
用攝影師曹鬱的話說,要讓觀眾看的時候,「覺得這個人從銀幕上可以走下來。」
除了盯現場表現,管虎還要求演員各方面都做足功課。
比如方言。
影片中天南地北的口音交替出現,無疑增加了真實性和年代感。
歐豪從進組前就開始學湖北話,拍攝期間也一直學一直練,「讓語言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他覺得管虎的話特有道理:
「一旦鬆懈,將來一定會遺憾。」
王千源認為,《八佰》和其他劇組的不同,可能就在於那「微妙的一點點」。
「服裝做舊,道具更加還原,作為演員,我們的眼神、說話的腔調、那個氣息,如何捕捉到。能攻克一點點,我就覺得給影片增加一點點分。」
成為那個人
《八佰》取材於1937年10月淞滬會戰尾聲的悲壯一役。
為了掩護主力部隊撤退,88師524團團附謝晉元率「八百壯士」堅守四行倉庫。
說是八百,實際只有四百多人。
四百多具血肉之軀築成一道防線,喚醒隔岸觀火的人們,守護民族的尊嚴。
很熱血,也很殘酷。
管虎不想用鏡頭造「神」,他要記錄的,是一個個「人」。
八百壯士,有經過訓練的精銳之師,有來自湖北地方保安團的青年,有身經百戰的「兵油子」……
南岸百姓,有拿著望遠鏡時刻關注戰況的教授,有摁下血手印抱著必死的心輸送電話線的賭場馬仔,有鼓點激昂的戲班……
他們構成了戰爭面前最真實的眾生相。
歐豪飾演的端午和王千源飾演的羊拐,十分典型。
端午和弟弟加入保安團,只為了「看一看上海」,跟著叔叔混口飯吃。
他甚至不知道戰爭意味著什麼,不知道做英雄將面臨怎樣的血汗洗禮。
因此,從一開始的懼怕,茫然,不懂為什麼要開槍殺人;到主動拿起槍,喝止別人逃跑;再到奮不顧身衝在最前線……
他在這四天四夜中的轉變直觀而巨大。
歐豪做最多的功課,就是建設人物心理。
在他看來,端午是「在殘酷的戰爭背景下千千萬萬懵懂的年輕人的縮影」。
短短四天中,他經歷了炮火的轟炸,親人的離世,戰友一個一個犧牲,眼前的一切都帶來刻骨銘心的衝擊。
「我覺得他是從一個男孩變成一個男人,這中間的蛻變其實特別殘酷,很多是被迫性的。但最後打出那一槍,他整個人得到了一種自我的救贖。」
王千源則在腦子裡為羊拐寫了個人物小傳。
羊拐身上留白很多。
他眼神犀利,槍法神準。
既看不上其他雜牌兵,又不是那種一時血氣方剛就去搏命的人。
看著年紀不輕了,卻一個女人都沒碰過,唯一的牽掛是家鄉的娘親。
如何演出這人表面上的狡和骨子裡的倔?
王千源「腦補」了許多:
「我(羊拐)和我母親相處是一個什麼樣的狀態;我逃過幾次兵,這次怎麼就被抓到了;老鐵(姜武 飾)跟我講女人的時候,會是什麼想法;看到其他兵一定有觸動,怎麼連命都不要;如果能活著出去,我一定要好好感受一下太陽……」
王千源對和姜武的對手戲記憶猶新。
大戰前夜,羊拐和老鐵隔著電梯柵欄告別。
一支煙,一句「送你一程」,就此了結一生。
他不斷回想起在監視器裡看到的姜武的眼神,「那個分寸到什麼地步,開始就瓜慫、自私,後來抽著煙,那眼神都化了……」
人性的蛻變,每一個眼神都得見端倪。
《八佰》是不折不扣的群像戲。
沒有誰是唯一的主角。
或者說,每一個人都是主角。
除了羊拐和端午,還有張譯飾演的老算盤,姜武飾演的老鐵,黃志忠飾演的老葫蘆,杜淳飾演的謝晉元,李晨飾演的山東兵……
包括歐豪在內,張俊一、魏晨、張宥浩、俞灝明、鄭愷等年輕演員的表現也令人眼前一亮。
看電影時,沒人在意誰是大牌影帝或者人氣偶像,只會透過他們的表演看見一個個血肉豐滿的普通人。
正因為深知他們和我們一樣「普通」,當看到他們綁上炸彈,念著自己的名字跳下高樓;牽著電線,在槍林彈雨中狂奔;列著整齊的隊伍,衝上那用子彈鋪成的一道橋……我們更能打心眼裡產生悲憫和敬意。
影片裡最震撼的情節,是鄭愷飾演的陳樹生為了炸毀日軍的鋼板陣,給自己綁上手榴彈,從六樓一躍而下。只留下一封給母親的血書,八個字:「捨生取義,兒所願也!」
緊接著,一位位士兵依次引爆炸藥,從容就義。跳下倉庫前,他們只報了自己的家鄉和名字,甚至只有一句「娘,孩兒不孝了」。
鏡頭拉遠,乾脆利落的動作伴著這發自肺腑的呼喊,看得人心都碎了。
那一刻,我們和四行倉庫對面的民眾一樣,不再隔岸觀火,而真正感受到了同氣連枝,切膚之痛。
留住這股力量
王千源坦承,羊拐這個角色是他「爭取」來的。
一方面,他以前沒演過類似角色,很有創作激情;另一方面,他說剛接到劇本就很興奮,「具體呈現什麼樣子沒有想過,但我們知道這(將)是一個好電影。」
八個月的拍攝,他和張譯、姜武、歐豪、李晨等人一起,見證了角色一點點充盈骨血,站立起來。
「漸漸地這個群像就完美了,每個人都是那麼結實,紮實。」
為了貼合角色在四天四夜裡的狀態變化,姜武拍戲之餘堅持鍛鍊減重,暴瘦25斤。
魏晨更是瘦到脫相(很多人看電影甚至沒認出他)。
張譯和歐豪拍水下戲,一鏡到底,每個鏡頭都要拍8條以上。
十一月的天氣,兩個人凍得瑟瑟發抖,還被衣服裡裹著的厚重的保鮮膜勒到抽筋。
王千源打趣說,自己拍的都是「比較安全的戲」,歐豪最「受罪」,膝蓋還掉了一塊肉。
可當我問起歐豪的腿傷,他本人輕描淡寫:
「受傷在所難免嘛,沒覺得怎麼樣,這是我們的工作。」
他回憶起來的,不是自己的辛苦,而是集體的力量。
「每個人都在努力去完成一個鏡頭,去做好一件事,精益求精那股氣兒就會鼓舞人,不想留下遺憾。」
對所有演員而言,他們拼盡全力,不只是為了讓角色閃耀在大銀幕,更是為了鐫刻下八百壯士的熠熠光華。
因此,沒有人在意自己夠不夠突出,他們考慮的,是這個人物夠不夠鮮活,群戲夠不夠豐滿。
我問了王千源和歐豪一個很常規的問題:
「最喜歡自己的哪一場戲?」
意料之中,得到了非常規答覆。
王千源強調,「這是一個集體的戲,更講究彼此搭起來,那個氣息和感受都很重要。」
「大家的詞本來就不多,每個鏡頭都很珍貴,都不敢丟。」
他提起在片場,所有演員之間都是很直白的感情交流,情感烘到那兒了,技巧就顯得沒那麼重要。
歐豪也有同樣感受:
「我們這個戲特別好的是集體創作的氛圍。很多時候在那個環境下,你的情緒不用演,去感受就好了。」
有一場被「勒脖子」的戲,小演員張俊一一時抓不住感覺,王千源就在那陪他練,陪他找。在開拍前一直「晃著他」,直晃得他眼裡充滿淚水,帶著那個氣息再去演。
幾條拍下來,張俊一情緒瀕臨崩潰。
王千源又默默站在他身後,輕撫安慰。
最終,這個鏡頭完成下來,張俊一情緒充沛,整體感染力十足。
王千源無比感慨:
「那一瞬間大家是一個整體,那一瞬間我們充滿集體榮譽感。」
《八佰》是戰爭題材,但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戰爭電影,更不是只負責紀實的歷史紀錄片。
它從始至終聚焦的是小人物,但傳遞的力量是磅礴而悲壯的。
這種力量,來自於人性,也來自於民族的血液基因;它閃光於1937年,也鼓舞著當下的人心。
有人會以一句「戰爭背後都是政治」,讓所有犧牲變得荒誕。
但更多人會說著方言,在地圖上家鄉的方位留下自己的名字,然後義無反顧地衝向前線——他們才是民族的脊梁。他們必須被看見和記住。
這是《八佰》存在的意義。
這也是《八佰》所有幕前幕後的創作者如此投入,深感榮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