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雲歸】
最近《虎嘯龍吟》出了個堪稱神奇的劇情:三國時,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是,蜀魏兩軍相持,諸葛亮為激將司馬懿出戰,送他女人衣服。而《虎嘯龍吟》中,將這段情節拓展為,司馬懿身穿諸葛亮送他的女裝,軍前背誦《出師表》,將諸葛亮氣得吐血暈倒。
還是鮮豔的桃粉色女裝
這已經不是劇中他第一次氣諸葛亮了。第一次氣諸葛亮,是司馬懿認為「子午谷奇謀」可行,諸葛亮不用此計乃是失策。
第二次,是天降大雨澆滅了諸葛亮在上方谷的火攻計,而本應被亂箭穿心的司馬懿,竟然被自己的寵物烏龜擋住致命一箭,還口吐舌頭向諸葛亮賣了個年老色衰的萌。
沒錯,是寵物烏龜
沒錯,是一個年老色衰的吐舌賣萌
史書裡,諸葛亮送女人衣服給司馬懿,已經是羞辱的手段。按《資治通鑑》的說法,諸葛亮認為司馬懿收下女人衣服後「本無戰情,所以故請戰者,以示武於其中耳」,即他已經意識到此為激將法,本來就沒想出戰,只是想藉助曹睿對他請戰書的駁斥彈壓一下求戰的將士而已。反過來講,既然司馬懿清楚諸葛亮是在激將,可能也側面反映,以諸葛亮的一貫作風,若不是急於求戰,不會做送女人衣服給敵軍主帥這種有失身份的事情。
然而,《虎嘯龍吟》的編劇不僅安排司馬懿收下女裝,還讓他從容不迫地在陣前做了一次女裝大佬。也許有過猶豫彷徨,但將士面前丟丟面子算什麼,只要能氣死諸葛亮就好了。
這精神倒頗有魏武「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之遺風了。然而權謀劇的「不慕虛名」,說成是「不擇手段」倒還恰當些。
這苗頭其實從《甄嬛傳》就開始了。甄嬛一路鬥倒無數后妃,甚至以打落自己的胎兒為代價構陷皇后,最後終於能站在後宮之位的頂端。然而代價是她永遠失去了溫實初和果郡王兩個愛她的人,而在曲意逢迎與鬥爭消耗中,陪伴自己並不愛的皇帝虛度了一生。劇終的甄嬛,取得了勝利,卻沒有贏得幸福,這是編劇流瀲紫對於鬥爭的反思。甄嬛的爭鬥,是宮內的環境決定的不得已。
然而,這種反思,到了《琅琊榜》中就已經被消耗得所剩無幾了。梅長蘇以謀士身份「出道」,假意輔佐譽王,實際上輔佐的是靖王。他為了扳倒寧國侯謝玉,甚至事前沒有告訴自己的表妹謝綺,以至於她受驚難產而死。
當然,一切權謀算計,都以「為赤焰軍正名翻案」的正義目的為前提而進行,編劇海宴也安排梅長蘇最後戰死沙場,來洗去謀士生涯留下的曲摺痕跡;但畢竟,梅長蘇還是藉由陰謀詭計,完成了自己的復仇大業。
而在此過程中,海宴對於權謀鬥爭流露出極為矛盾的心態:一方面強調術不能勝道,表現為試圖以鬥爭穩固統治的老皇最後人心盡失,敗給了以德服人的靖王;另一方面卻又將權謀作為整部作品的核心賣點,不遺餘力地呈現每一個精心算計的細節。通過權謀取得勝利的梅長蘇,與未能通過權謀鞏固統治的老皇,倒是一對有趣的對照組。
眾叛親離的梁帝
前期以謀士身份攪弄風雲的梅長蘇
最後選擇以林殊身份在戰場上死去的梅長蘇。梅與梁帝同為使用陰謀,結局卻全然不同
而到了《軍師聯盟》與《虎嘯龍吟》,這一傳統又被進一步發揚光大:曹丕司馬懿都有匡正天下的大志,於是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搞起陰謀詭計;司馬懿想要取得戰爭的勝利,於是就可以「極富犧牲精神」地穿起女裝,以近似羞辱的手段擊敗中國人的精神偶像諸葛亮。
這是權謀戲的危險之處:當一個正確的目的被設立,很多人就會選擇容忍在實踐過程中犯下的錯誤。梅長蘇的攪弄風雲可以被解讀為「忍辱負重」,司馬懿的老謀深算也可以用「心懷天下」來進行正義的背書。那麼,如果這樣的邏輯成立,陳世峰是否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殺害江歌——雖然他錯誤地殺害了江歌,但卻是出於對劉鑫的愛與佔有這一人之常情呀!
用正義的目的為錯誤的手段作背書,是迷惑性很強的洗白方式。在這種情況下,所有手段都會失去社會道德的制約,鬥爭完全淪為實力之間的較量。而這裡的實力,又往往體現為權術與陰謀。這種隱蔽的「權謀達爾文主義」,其實是對道德秩序的根本挑戰,只不過畢竟還不敢撕破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只好託「正義的目的」打一個掩護罷了。
「女裝大佬司馬懿」這一情節,正是「權謀達爾文主義」的狐狸尾巴。它標誌著編劇在評價歷史人物的標準上發生了根本變化:千古忠臣楷模諸葛亮在這個體系裡得到的評價,未必能高於臭名昭著的奸臣司馬懿,因為他忠於漢室卻未能戰勝司馬懿;司馬懿的「女裝背出師表氣死對手」也並非齷齪行徑,因為如果想取得戰爭的勝利,減少生靈塗炭,這一切就都可以被理解,反倒是宋襄公的「不擊半渡」成了百年笑柄。
再往前推一步,甚至於司馬懿的奸臣篡位也未必要在道德上被給予批判,因為他也有過心懷天下的年少時光,而恰巧他所輔佐的君主可能又未必如此高尚。衡量兩個人的標準完全由傳統道義轉化為權謀實力,中華民族千百年來的道德評價體系幾乎歸於無效,只要是勝者,就有書寫歷史的權利,反正正義的事情不常有,正義的藉口倒多得是。
這是危害最大,實際上也似是而非的認識。固然自古成王敗寇,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但也別忘記從「伐無道,誅暴秦」到「誅晁錯,清君側」到「靖難之役」再到「七大恨」,歷來顛覆政權者都需要一個正義的口號,但這口號的最大意義不是為造反活動洗白,而是為了表明本朝的興起是因為另一個朝代的暴虐無道,本質上是為了獲取政權合法性的轉移。
實際上,這合法性的認證標準並非權謀鬥爭實力,而首先是原有王朝的統治是否得到了民眾的擁護與愛戴。如果所有人都願為鞏固現有政權而奮鬥,則造反者根本沒有生存的空間。每一個擁有所謂「天命」「法統」的勝利者,其正義的旗幟要通過最廣大人民的擁護得以飛揚。而這道理,只會通過「戰勝諸葛亮」來洗白司馬懿的編劇並不懂。價值判斷自有它的公道,不以權謀鬥爭的勝利為轉移。
而今「女裝大佬司馬懿」的輿論坍塌,也正是「公道自在人心」的註腳:觀眾看得出誰是忠臣,誰是奸臣,誰鞠躬盡瘁,誰篡位奪權。想以權謀實力來搞「達爾文主義」,還是先過了人心向背這一關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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