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收錄於百家號精品欄目#百家故事#中,本主題將聚集全平臺的優質故事內容。讀百家故事,品百味人生。
這裡是《人物》的「見好」欄目,編輯部成員會有主題地分享一些親自體驗過的好物好所在——日常,我們一起分享故事,今後,我們也要與你分享生活。本期《見好》主題——你心中的那片海。
「3.7億年前,一群勇敢的魚終於決定離開熟悉的海洋,爬上陸地,開始新的生活,它們從此改名為『四足動物』,而其中一個遙遠分支就成為了正在閱讀這段話的人類。」這是我們採寫古生物學家張彌曼稿件中的一段話。我們和大海之間那種若有似無的親切感,是刻在基因裡的。
生活不易,在這個並不是特別方便出行的夏天,大海依舊是不該缺席的存在,總之,一起看海吧。
策劃 |Yang
編輯 |金石
地點:寧德三都澳
分享人:秋秋
作為一個漁民的女兒,我的記憶就是從鹹濕的海風開啟的。我們的家建在海上。那是一種神奇的建築,粗木排綁上大泡沫球,得以浮在海面上,連接成網狀的「大陸」。薄木板搭成的小房子連年漂在海上,是我和爸媽的家。
關於那片海的記憶可太多了。夏天的時候,可以躺在木排上乘涼,抬頭就看見漫天的星星。身底下是廣闊的海域,耳朵貼著聽,可以聽見海魚撲通撲通的聲音。遠處偶爾開過一艘大船,海浪湧過來,整片大陸就上下搖擺。記憶最深的是房子裡的茅廁,其實就是在木排上開個矩形的洞,如廁時往洞裡看下去,墨綠的海水裡有魚在遊來遊去。爸爸告訴我他抓到過水母,真的會發光放電,我期待了好久,卻從來沒有等到過它們。抓螃蟹、甩餌料、捉海星、幫爸媽撈魚筐裡浮白的死魚,都是關於夏天和大海的美好記憶。
漁排上的漁民很少吃到菜,如果遠遠看見送貨的船,我媽就會興奮地牽我去船上買方便麵,爸爸隨手從魚筐裡撈起一隻金燦燦的大黃魚,切段,煮進方便麵裡,人間美食。等冬天了,爸媽不讓我再去漁排,我會被送到岸上的奶奶家,每天都眼巴巴等爸媽回來,湊近一聞,滿身腥味。
漁村的名字叫「蝦蕩尾」,因為我們坐落在漁島的最尾部,像一隻小蝦搖蕩著它的尾巴。去廈門看到白城沙灘以前,我對於海水的記憶一直是綠到發黑的顏色,懷疑是不是因為大人們偷偷往海裡排汽油,所以讓海看起來那麼黑。我記得,天氣一熱,所有的小孩聚在碼頭,一猛子扎進水裡,臉曬得通紅,黏著鹽粒。後來,海水受到了汙染,魚的收成越來越差。做漁民苦,大多數漁民回到岸上、城裡,做起了其他體力活。我上三年級後,家裡把漁排賣了,那片海上再也沒有我的家。
前幾年,我回蝦蕩尾見奶奶。在去的船上,遠遠看到一個熟悉的標誌。船駛近一看,那是某家電信服務商的營業廳,它孤零零地漂在海上。我噗嗤一聲笑出來。
地點:普吉島查龍碼頭
分享人:羅二狗
我喜歡海。大概每一個內陸城市長大的小孩心裡都會有一個大海夢,翻著《十萬個為什麼》,邊午睡邊幻想,海到底有多大呢?跟天空真的是連在一起的嗎?真的會有避水珠嗎?潛入海底的話會不會有龍宮?
等稍微長大了點,有了跟大人出去玩耍的資格,大海的神秘感一點一點消失,它更像是一個遊樂場一樣的存在。去海邊,意味著夏天,陽光沙灘,曬脫皮的手背,椰汁冰棍,最愜意的是傍晚坐在露天小飯館,大人喝冰啤酒,小朋友們沉迷於辨認各種螺。
工作了之後,海邊好像成了避難所。三五好友約著出去旅行,總喜歡奔著海去,那是結結實實的老年遊,半中午醒來,佛系浮潛,看看夕陽,一邊吹風一邊聊一些沒有邊際的天,餓了就溜達去吃宵夜,幾天嗖的一下過完,然後在回程的飛機上默默期待下一次海邊之旅。
因為職業的關係,這幾年也漸漸見到了海的殘酷一面。
記得自己寫的第一篇新聞報導,就在青島的海邊,一位老人因為被保健品公司騙走了所有積蓄,想不開跳海了,遺體找到的時候,能辨認身份的東西是褲兜裡一張寫了名字的紅紙,那是某次參加保健品會議留下的姓名牌。
2018年夏天,泰國普吉島遊船傾覆,47位中國遊客遇難,我連夜飛去普吉,在那裡遇到許多同行,我們一起登上了搜救的軍艦,在海上看救援人員作業,回到岸邊,又一起坐三輪車趕往醫院。我們見到那些所謂的倖存者,他們多數失去了至親和摯友,沒有遺言,沒有遺物,甚至連這次遊玩的照片他們都沒能留住,和手機一起永遠地留在了海底。
印象很深的是,在普吉島那些天,查龍碼頭晚霞總是特別熱烈,海風吹來,棧道上有人遛狗,有人跑步,生命無常,而生活總是一直往前。
地點:日本衝繩、淡路島、北海道稚內
分享人:小叉
沿著海岸線一路從南至北,在日本能看到三種顏色的海。每次驚嘆海還有這麼多顏色的時候,總是會遇上有趣的人。
最南邊衝繩的海是綠色的,尤其在古宇利島附近看海,色彩的衝擊更強烈。衝繩本來就是奇特的存在,不同於日本本島,這裡充滿琉球王國的野性痕跡。人們喝著日本最烈的泡盛酒,賞著全日本最早開的櫻花,連信奉的神獸都是張牙舞爪的獅子。
在衝繩第一次看海,沙灘上,一個路人老爺爺自告奮勇地要幫忙拍照,完全沒有了日本人的社恐。他是衝繩土著,70多歲,剛從便利店買了擠滿番茄醬的熱狗,吃完要找老同事喝酒去。白色棒球帽,正方形的眼鏡框,寬鬆的棒球服,很嘻哈。臨走的時候,他嘟囔幾句,「你們看,衝繩的海是綠色的吧。東京大阪什麼都市可是看不到的。綠色的海才能治癒人,絕不是藍色那麼普通。」他還給我們推薦了海邊小飯店的豬腳蕎麥麵,「要配上老闆娘做的燒酒泡辣椒才過癮。」吃完面,興衝衝打開手機一看,呀,老爺爺一張照片沒給我們拍上,全是他的自拍照,嘴都咧到耳根了。
瀨戶內海是典型日劇裡的海,標準的不能再標準的湛藍。淡路島是瀨戶內海上最大的島嶼,那年去淡路島正值秋天,聽說住處附近的海上日出很好,於是,我起了個大早。起初,海是灰的,突然太陽從海平面上跳起來,一切都變藍了。旁邊幾個日本女生看到這一幕大喊大叫,我不禁朝她們多看了幾眼,結果被拜託拍照。一個女孩說,暗戀的男生是淡路島人,他的家人在阪神大地震中去世,因為想要了解他的過去,特意從東京到這邊旅行。分別時候,她強烈推薦了淡路島一家海邊露天溫泉,可以一邊看海,一邊泡溫泉,「他告訴我,秋天紅葉滿山的時候,最適合泡溫泉了。我打算去試試,你也要去哦,瀨戶內海全貌一定非常溫柔。」再去那家露天溫泉的時候,並沒有遇上她。但後來每次想到瀨戶內海的溫柔藍色,我怕都會記起那個女孩子。
一路向北,到了北海道稚內的鄂霍次克海。這裡的海一點都不溫柔,藏青,藍得發黑。
在猿拂村海岸上,600平方公裡的村落裡只有2000多個居民,下午四點多街上幾乎看不到人跡。附近有一片牧場,幾十隻奶牛們擠在一起。海邊立了一座奶牛感謝碑,大意要感謝村裡奶牛們的付出:它們可是全村家庭最寶貴的存在。
幾個招待獨自旅行者的小木屋門口停了很多山地車,有個大叔偏不住,把越野摩託一停,自己在牧場上搭起帳篷。因為著迷北海道原住民阿伊努族的文化,他從道南騎行而來,「到了這把年紀不服老不行,但看看這裡的海,又覺得人生充滿了幹勁呢。」明天,他要騎到終點——日本最北端的宗谷岬,那裡可以越過鄂霍次克海看到俄羅斯的庫頁島。問他抵達終點後,第一件事打算做什麼。大叔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可是站在最北邊的土地上。這種事情,當然第一時間要打電話和我家夫人報告。」
從南到北,人們都說一樣的語言,卻和海一樣,各人有著不同顏色的故事。回憶這些海的樣子,其實最美妙的還是在海邊遇到的人呢。
地點:夜晚的青島
分享人:三浦野邊
作為湘中土人,對海我沒有概念,基因裡只有山和湖。但海是最好的療愈品,人類一點就通。
去年5月,偶然讀到老舍散文,關於青島(正好在手邊,請允許摘抄一段湊湊字數):五月的海仿佛特別的綠,特別的可愛;也許是因為人們心裡痛快吧?看一眼路旁的綠葉,再看一眼海,真的,這才明白了什麼叫做「春深似海」。綠,鮮綠,淺綠,深綠,黃綠,灰綠,各種的綠色,聯接著,交錯著,變化著,波動著,一直綠到天邊,綠到山腳,綠到漁帆的外邊去。風不涼,浪不高,船緩緩的走,燕低低的飛,街上的花香和海上的鹹混到一處,浪漾在空,水在面前,而綠意無限,可不是,春深似海!
春深似海,多好的詞。因為這個詞,當即買了一張去青島的票。但買完後,又因為生活裡瑣碎的麻煩事給忘了。重買一張票之後,當晚住進了青島一家民宿。老闆說,驚不驚喜,今天只有你一個客人。
知乎上有一個提問,「有人相愛,有人夜裡開車看海。這句話的深刻內涵是什麼呢?」為了得到答案,我打算夜裡一個人去看海。
晚上十點,青島街上已經沒有車,下了出租立即只剩我一個人。我打開和朋友的語音連線,給自己壯膽。往前走時,覺得像失明一樣恐懼。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巨大的、壓迫的黑。往前走是走了多遠呢?大概一米。現實是,立即夾屁股打車回去,總共待兩秒。
我看到了知乎那道題下面最好的答案。
「別在那瞎文藝,夜裡看海的都是傻子,黑漆漆一片就是水聲,在廁所裡關燈衝馬桶是一個效果。」
地點:長灘島
分享人:葡撻
那是在長灘島。風逐漸揚起,我穿著救生衣,坐在船上,手扒著船沿。看著同行的朋友一個個戴目鏡、咬著呼吸管,下船梯,慢慢蕩開,把身體交給大海,玩得很開心,我也終於決定下水。
因為不會遊泳,我拉緊了救生衣的帶子,一下水就牢牢抓住了繩子,在船周圍兩米的水域裡,我好像獲得了自由,想要往更遠、更深的地方去。我鬆開了繩子,離開船,嘗試平躺在水面,讓浪推動身體,偶爾腦袋在水下,但因為呼吸管伸出了水面,所以一切都很愜意。
直到一個浪打過來,海水從呼吸管進了嘴,那是我第一次喝海水,終於知道「苦澀」這個形容詞的實際含義了,喝一口就被嗆到,於是又嗆了更大口的海水。在同伴拉我回船的路上,我再一次被浪打中,吞了海水,被折騰的一點力氣都沒有:是不是要死了?死了怎麼辦?死了就死了吧?這是我死前的想法嗎?真是毫無想法啊……
但可能是那次的海太好看了,我沒有因此想遠離水,而是下決心要學會遊泳,儘管過了兩年,我還是沒學會,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露出苦澀的微笑。
地點:遼寧錦州
分享人:八月妹
聽說我一歲的時候,就被套上個大遊泳圈,在東北的海裡撲騰了。長大後,我看到兒時的照片,那黑色的海(浪),粗硬的沙子,瘦猴般的我,實在無法與我們對大海的美好想像掛鈎。
終於有能力四處旅行時,我非常沉迷看海,從地中海到印尼的熱帶,加州的海到加勒比的海,都藍得各有風情,我也在各處都留下了美好的記憶。而回到故鄉時,家人每每提議去海邊玩,我就興致寥寥,髒海有啥可看的?
終於有一次,我跟著父母去趕海,在很多年後重新審視北方的海。父親開車駛過碼頭,他們說,漁民兜售的螃蟹越來越小了,如今的北方飯桌上盛行一種說不出種類的魚,叫「扔吧」,通常做醬滷味道。過去漁民打撈上「扔吧」,看都不看,直接放生,現在卻成為一道受歡迎的家常菜。我們來到海灘上,母親拿出自備的鏟子開始挖蛤蜊,父親到礁石旁下螃蟹籠,滿海灘的人都在奮力從貧瘠的海灘中尋找生物的蹤跡。
一個上午過去了,我們收穫了半桶小蛤蜊和兩個可憐的小螃蟹。每當這時,他們經常說起,以前不是這樣的,周六日到海邊,隨便挖挖,就是滿滿一桶海貨,若是到漁民處購買,一桶五塊,不用還價,拿上就走。
我逐漸意識到,隨著我的長大,故鄉的海在人們的索取下正在變得枯竭,它令我感到難過,豐盈的時代一去不復返,有些東西被我遺忘了。去年,我寫了一篇發生在東北的報導,重新認識了我的故鄉,如今,寫下這些,翻出老照片,看著在我還是個嬰兒時就張開懷抱迎接了我的大海,我從未覺得它如此珍貴。
地點:柬埔寨西哈努克
分享人:貓腿
作為一個內陸地區長大的人,我從小就對海有著莫名的憧憬。
這兩年去了位於墾丁國家公園最深處的海。隆冬季節的太平洋,可以用兇悍兩個字來形容。天氣陰沉沉的,礁石林立,海風銳利,向刀子一樣割臉。站在懸崖上往下看,望而生畏。
在遊客的刻板印象裡,海面總是寧靜的,有椰林,遊人和齊全的各類娛樂措施。不過,兇悍,可能才是地球上絕大多數海面的常態吧。
還看了位於柬埔寨西哈努克的海。抱著和朋友在海灘上一坐一整天的期待,我們歡快地預定了帶有沙灘的酒店。果然非常符合我們對於海的設想。剛躺下沒多久,就有皮膚黝黑的柬埔寨阿姨拎著箱子,過來問我們要不要做除毛。她們看起來一臉狡黠,報了一個聽起來並不高的數字,並迅速拿出了全部工具。一行三人像傻了一樣乖乖就範,躺在沙灘上,動都不敢動,任憑她們處置。用的是傳統的棉線,很疼。
最後算帳,發現其中一位姑娘的價格比其他人要多一倍。當我們詢問原因時,阿姨用十分不熟練的散裝中文,手舞足蹈說,因為,你毛很多,所以,兩倍錢。
真是不愉快的一次海灘消費。想來這種被開發到位的海灘,多多少少都有此類誘人消費的陷阱。以前看超級女聲,曾軼可用「野海」這個自創的詞來形容遊客罕至、未經開發的海。這麼一看,真正可愛的,還是那些野海啊。
地點:印度尼西亞東北部
分享人:尹夕遠
我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那片海的具體位置,它在印度尼西亞東北部,靠近巴布亞省。我們每天沿著赤道航行,有時在北半球,有時在南半球,那是我見過最平靜的海,由於處在赤道無風帶,那裡沒什麼浪,太陽和月亮同樣溫柔,陽光是金色,月光是橙色,而海面像一塊鋪平的深藍色地毯,波紋同等大小,一排排向前勻速推進,有一種孔雀羽毛般的秩序感。
連續一周的時間,沒有手機信號,沒有其他船隻,與世界失聯。每天從一句「今天海面平靜」開始,到一句「今天晚霞真美」結束。這之間是三次下海潛水:望不到邊的珊瑚峭壁,即使世界上最貴的相機也還原不了它們的色彩;蝠鱝張開寬達兩米的雙翼,在沙地中央清潔身體,翻轉的時候輕輕抖動翅膀,像鷹,那瞬間會以為天空和海洋顛倒了過來;還沒長大的小鯊魚們會在淺水的海灣玩耍,有了危險就躲進紅樹林附近盤根錯節的海底森林,但是幾塊冷凍的石斑魚就可以把它們再次勾引出來。在距離水面10-30米的區間裡,這片海瘋狂的展示著其生物多樣性。海平線之上,船像孤島,可是一線之隔,卻早被紛繁的生命包圍了。
夜裡我們不潛水,就躺在甲板上看星星和月亮。當月光最亮的時候,老船工開始唱歌,手中彈起木吉他,靠在船頭,歌聲和月光一起順著黝黑的皮膚流淌到甲板上。
偶爾結束與世界失聯的狀態,不是因為手機有了信號,而是船航行到了有人的島嶼,一百多人的小村莊,村長站在沙灘上看孩子們玩耍。距離岸邊幾十米的地方,有幾段破損的木樁孤零零插在海裡,村長說那是他們村子以前的位置。海平面上升的速度讓我感到驚訝,在此之前,全球變暖議題只存在新聞和討論之中,而那一刻我就踩在它的證明上。
我給島上的孩子們拍照,看到相機,他們興奮起來,翻著跟頭展示自己的跳水技能。他們生活在這裡,可能並不清楚自己的家園一步步縮小的根本原因,網絡世界和工業文明與他們隔著一片海的距離,這片海吞噬他們,也保護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