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裡來好春光,茶鄉姑娘喜洋洋。手提籃兒把茶採,一路採來一路唱……」
2020年金秋的一天,暖陽照耀著晉江市安海鎮安平橋邊的一個小院子,在撲鼻的花香中,當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奶奶哼著《採茶燈》的歌兒、邁起熟練的舞步時,臉上浮起了紅暈,仿佛回到了青春歲月。這首歌,將她的記憶帶回到了抗美援朝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
這位老人叫柯達斯,今年83歲的她,臉色紅潤,身板硬朗,神採奕奕。老人不無感觸地說,當年,她就是唱著這首歌走進朝鮮的;不久前,也是唱著這首歌,她戴上了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抗美援朝老戰士老同志頒發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
《採茶燈》,凝聚著柯達斯老人的所有驕傲和榮光,銘記著她一生中最為美好也最為難忘的一段記憶……
柯達斯喜獲紀念章
《採茶燈》劇照
01「戎裝今出國,藝術贊軍威」
柯達斯1937年出生於晉江市安海鎮。她自幼命運多舛,7歲失去了母親,10歲時,父親去了臺灣。柯達斯從小就與爺爺奶奶相依為命。
安海是個文化古鎮,柯達斯自小就嶄露出文藝天賦,還在儉德小學讀書時,她就參加了學校的劇團,在歌劇《血淚仇》中扮演了角色。
1950年,柯達斯13歲的時候,晉江專區文工團來安海演出,能歌善舞的她被文工團看上,很快就加入其中,正式成為一名文藝工作者。晉江專區文工團具有光榮的革命歷史,它的前身是閩西南地下黨領導的文藝宣傳隊,新中國成立後改制為文工團,成為當時福建省文藝戰線的一支尖兵隊伍。柯達斯是文工團裡年紀最小的,她在這個革命團體裡如魚得水,茁壯成長,配合形勢和各種革命任務進行宣傳演出,走遍了泉州的山山水水。
在文工團裡,柯達斯參加了《採茶燈》的排演。《採茶燈》是福建省的傳統民間歌舞,起源於龍巖,表現了茶鄉姑娘們採茶的勞動情景,洋溢著勞動的熱情和對美好生活的嚮往,2014年,被列為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當時,晉江專區文工團對《採茶燈》這個節目重新進行編排,加進了大量的閩南因素,使它充滿著閩南特色,成為文工團的拿手好戲。
柯達斯沒想到的是,她從此與《採茶燈》結下了不解之緣,而《採茶燈》也給她帶來了數不清的榮耀。她唱著《採茶燈》,跳著歡快的舞蹈,從福州一路演到上海,又從上海演到北京,從北京演到了朝鮮……
1953年3月,柯達斯參演的《採茶燈》,作為福建省的代表曲目,到上海參加了華東區第一屆民間音樂舞蹈會演;同年4月晉京演出,入選第一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受到首都人民和文藝界的一致好評,還榮幸地被選入參加在中南海懷仁堂向中央首長的匯報演出。最讓她激動的是,這一年的「五一」勞動節,她參加了首都人民慶祝勞動節的盛大遊行。在天安門廣場,她和成千上萬的人一起,面對天安門城樓上頻頻揮手的毛主席,激動地高喊「毛主席萬歲」……
1953年7月16日,退居臺灣的國民黨軍隊一萬多人,從金門出發,直撲漳州東山島,驚心動魄的東山保衛戰打響了。在我軍民的一致努力下,國民黨軍隊的圖謀很快被挫敗,東山保衛戰取得了勝利。柯達斯和文工團的隊友們,奉命到漳州和廣東的潮汕地區,慰問參戰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和踴躍支前的民眾。在潮汕剛慰問演出了3天,福建省文化局的一封加急電報,把他們緊急召回了泉州,柯達斯這時才知道,國家要派他們到朝鮮,慰問「最可愛的人」——中國人民志願軍。
1953年7月27日,《朝鮮停戰協定》正式籤訂。10月,為了慶祝抗美援朝戰爭的偉大勝利,中國人民抗美援朝總會組織中國人民第三屆赴朝慰問團,全團共有來自祖國各地的5000多人,賀龍同志擔任總團長,團員有梅蘭芳、程硯秋、周信芳、馬連良、新鳳霞、常香玉等名角。這是當時全國性規模最大的一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出國慰問活動。晉江專區文工團有23位同志光榮地參加了這屆慰問團,時年16歲的柯達斯幸運地入選了。為此,她的義父廖文友還專門給她寫了一首詩:「人比黃花壯,心隨明月輝;戎裝今出國,藝術贊軍威。」
柯達斯(前排左二)與志願軍戰士在坑道口合影
02「中朝人民一條心」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1953年10月19日清晨,柯達斯懷著激動的心情,唱著歌,與慰問團的同志們一道,乘著火車,浩浩蕩蕩地跨過了鴨綠江大橋,來到了朝鮮。
剛踏上朝鮮大地,柯達斯就愣住了,戰爭給朝鮮造成的創傷實在是太大了,放眼望去,一片廢墟。行在路上,方圓幾十裡看不見一棟房子。鐵路兩旁儘是被炸毀的火車頭、車廂殘骸,彎彎曲曲的廢鐵軌,以及密密麻麻的炸彈坑,還不時能看到美帝的飛機與坦克的殘骸和未爆炸的大型炸彈。目睹美帝給當地帶來的巨大傷害,柯達斯和團員們都義憤填膺,充滿了對敵人的憤慨和仇恨。
進入朝鮮後,慰問團很快化整為零,分成各個分團和小分隊,到中國人民志願軍駐地和各個村莊進行慰問演出。讓柯達斯印象較深的是,到村子裡慰問朝鮮人民時,來村口歡迎的都是老人和小孩,基本看不到青壯年男子,他們大多參加人民軍上前線了。柯達斯至今記憶猶新的是,在一戶人家門前,她看到一位老大爺正全神貫注地撿黃豆中的沙粒。陪同的志願軍戰士告訴她,他們是把最好的糧食送往前線了。
金秋十月,在朝鮮已是寒冬。很多朝鮮的鄉親依然穿著單衣,一些小孩子穿的衣服都是用打下來的飛機裡的降落傘做成的。儘管如此,對中國慰問團的到來,朝鮮的父老鄉親表現出很大的熱情,一路上,都是載歌載舞,夾道歡迎。柯達斯記得,當地民眾還拉起了一條橫幅,上面寫著「中朝人民一條心」。當演出結束時,朝鮮的婦女和孩子們紛紛朝團員所乘坐的卡車上扔蘋果和慄子,以此來表達他們的感謝和不舍,這讓慰問團的同志們分外感動。
在和當地的學生交流時,柯達斯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朝鮮話跟閩南話很像。團員們講普通話,朝鮮人一點都聽不懂,但當大家用閩南話交談時,朝鮮人居然可以聽出個大概。有一次,團員們用普通話問學生們上不上代數、幾何,朝鮮學生聽了面面相覷。一旁的一個隊員用閩南話說了句「中學生怎麼會沒上代數、幾何呢?」朝鮮學生居然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在朝鮮伊川郡,演出結束後,當地的黨政領導為慰問團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會。說是宴會,其實就是在一間臨時搭就的小學教室裡舉行的,連餐具都無法湊齊,只好用柳枝當筷子,菜餚是小白菜、白蘿蔔,以及白粿、地瓜、豆腐等。慰問團的同志知道,在戰爭年代,這些食物來之不易,裡面蘊含著朝鮮人民對中國兄弟的深情厚誼,所以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宴會上,賓主雙方,你唱我和,氣氛非常熱烈,共同譜寫了一曲中朝人民的友誼讚歌。
慰問團同志合影(前排左三為柯達斯)
16歲的柯達斯
03「祖國親人們來了」
當慰問團為志願軍戰士演出時,更是受到這些「最可愛的人」的熱烈歡迎。
由於部隊駐地比較分散,慰問團採取小分隊形式分頭演出,哪怕是一個排、一個班、一個包紮所,乃至一個位於高山上的哨所,他們都是一路演過去,把祖國人民的溫暖送到每一位戰士的心坎上。
柯達斯記得,在朝鮮的演出過程中,人最多的一場演出,觀眾有5000多人;但有時候,臺上的演員甚至比臺下的觀眾還多。最頻繁的演出,是一天連演六七場,演員們連妝都來不及卸,就直接投入下一場。但不管是人多人少,也不管一天裡要演多少場,演員們都是兢兢業業,以良好的姿態,為戰士們展示精湛的技藝。
隨著冬天的到來,朝鮮天寒地凍,而演出大部分都是在冰天雪地的空曠場地上進行。演員們演出的衣服都很單薄,儘管臨時舞臺旁邊支起了好多個燒著木炭的火盆,但大家仍然是瑟瑟發抖。笛子管裡結了冰,嘴唇幾乎動不了,手也凍得按不住琴弦,但在觀眾熱烈掌聲的鼓勵下,演員們依然情緒高漲,認真地演好每一個節目。
在長東裡,慰問團的陳德宣得了痢疾。為了演好《搶板凳》這個節目,他在場上咬牙堅持著,中場休息時,看到戰士們不斷鼓掌,十分難受的他,毅然拿起板凳又上場了,結果一回後臺,雙腳一軟,撲倒在地,醒來時已躺在團部的醫療所裡。想到同志們都在演出,而自己卻掉了隊,他竟然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在朝鮮的日子裡,慰問團的同志一路奔波,每天都要坐幾個小時的車趕路。朝鮮的山路彎曲起伏,崎嶇不平,隨時都有翻車的危險,車上的每個人都屏住呼吸,不敢言談,神經繃得緊緊的。吃飯,經常是汽油桶當餐桌,樹枝當筷子,炮彈片做成湯匙,而演出場地,也大多是用汽油桶臨時搭成的。住宿則大多是因陋就簡,大家經常睡在坑洞裡。坑洞的環境很糟糕,不僅狹窄,睡的地方周圍往往都是水,有時候洞頂還往下滴水,柯達斯剛開始也不大適應,但想起我們的志願軍戰士,平時就是這樣生活和戰鬥在坑洞裡,她便不覺得苦,因此也能安然入睡了。有一次,在他們所住的一個坑洞口,柯達斯看到了一副對聯「過去英雄洞,今日會客室」,不禁為戰士們的革命樂觀精神所深深感動。
每到一個地方,慰問團都受到戰士們的熱情接待。有一次,一位志願軍戰士激動地握住慰問團成員的手說:「很久沒有見到穿藍衣服的人了!」原來,戰士們穿的都是統一的綠軍裝,而當時我們國內的人大多穿藍色衣服,所以只要朝鮮戰地上出現了穿藍衣服的人,志願軍戰士們就知道「祖國親人們來了」。
柯達斯特別難忘的是在乾芝洞的演出。團裡的秘書尤世贊是報幕員,在報幕的時候,他哽咽著,差點說不出話來,回到後臺,大家都追問他怎麼了,他說,你們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原來,在臺前,有兩位傷員是用擔架抬著來看演出的,他們在演出開始前,極力要求旁邊的人將他們換個位置。因為,他倆一個缺了左手,一個少了右手,換了位置後,他們的手掌剛好可以合成一雙,為演員們的精彩演出鼓掌喝彩,這一幕,至今還深深地印在柯達斯的腦海裡。
04「親愛的阿達小妹……」
在演出的間隙,慰問團的同志與郭德泰、羅舜譽等戰鬥英雄座談,聽他們講述自己在戰鬥中的傳奇故事:登上曾發生激烈戰鬥的丁字山,緬懷英勇犧牲的戰友;來到了三八線,感受到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巨大影響。這些都讓小小年紀的柯達斯心靈經受了很大的震撼,受到了一次活生生的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教育。
為了更深入地向志願軍學習,慰問團發動大家與志願軍戰士交朋友,無論在後臺或外出參觀,在汽車上或宿舍裡,經常可以見到慰問團的同志與志願軍戰士侃膝談心。對柯達斯等來自福建的團員來說,遇到福建籍的戰士,更是倍感親切。
志願軍的同志對這些「來自祖國的親人」關懷備至。不論慰問團到哪裡,都有戰士相隨照料,為團員們端茶送水。演出時,他們就在後臺為團員們削蘋果;深夜演出後回到宿舍,他們立即會把燒熱的水送到面前;有時候團員們睡覺了,他們還徹夜不眠,在屋外燒火熱坑。當慰問團的同志再三向戰士們致謝時,他們的回答是:「為人民服務。」這句話包含了他們對祖國的熱愛和對親人的感激,讓柯達斯感念至今。
因為柯達斯當時是慰問團裡年紀最小的一位,所以志願軍戰士們對她格外關照,每次出行,都有戰士搶著幫她這個「阿達小妹」背行李。很多戰士都喜歡與她交往,或是合影,或互贈相片,或籤名留念。至今,柯達斯還珍藏著不少當年的志願軍戰士送給她的照片,照片如今已泛黃,但背面的字跡仍清晰可見:「送給親人柯達斯同志,志願軍李炳奎於朝鮮前線」「給我最親愛的小妹妹,希望不要忘記我」「親愛的阿達小妹……」。即使是回國後,柯達斯還收到很多寄自朝鮮的信件,有時一個月就收到五六十封。信太多了,柯達斯無法及時回復,於是她就將收到的信拿到泉州的一些中小學校裡分發,讓學生們和「最可愛的人」通信聯繫。
如今,在柯達斯珍藏的幾本老相冊裡,還能看到那些「最可愛的人」的身影。每次翻閱相冊,當年奔赴朝鮮慰問志願軍演出的情景便歷歷在目。將近70年的歲月過去了,柯達斯很想知道,當年她所接觸和交往過的志願軍戰士,現在是否仍健在,過得還好嗎?而在他們的心中,是否還記得當年那位跳著歡快的舞步、唱著《採茶燈》的小姑娘?
05「我有個心願」
1953年12月13日,柯達斯和慰問團的同志們滿載著朝鮮人民和志願軍戰士的深情厚誼,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在朝鮮的56天,成為她一生中最彌足珍貴的一段記憶,而她在朝鮮每場演出必唱必跳的《採茶燈》,也從此縈繞在她的心頭,陪伴著她度過漫長的歲月,給她慰藉,更給她信心和力量。
回國後,柯達斯又帶著《採茶燈》到全國各地巡迴匯報演出,到處收到鮮花和掌聲。1956年,晉江專區文工團撤銷,團員分散到福建省歌舞團、僑鄉歌劇團等文藝團體。因為家中老人需要照料的緣故,柯達斯結束了她的文藝生涯,回到了家鄉安海,沒多久便結婚了。
此後,柯達斯在家裡做過手工,開過照相館,當過裁縫老師……靠著辛勤的雙手養活了一大家子。不管生活多麼艱苦,她都用在朝鮮期間的見聞激勵自己,有比抗美援朝的志願軍戰士更為艱苦的嗎?他們天當帳地當床,憑著一股革命樂觀精神,硬是用小米加步槍,戰勝了武裝到牙齒的敵人。只要肯努力,沒有什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
如今,柯達斯五世同堂,兒孫孝順,安度著幸福的晚年。柯達斯永遠不會忘記,是黨和人民養育了她。她發自肺腑地說:「我親眼目睹了戰爭給人們帶來的巨大傷害,知道現在的幸福生活來之不易,懂得和平環境的可貴。我有今天,是真的發自內心地感恩共產黨,因為我曾經是在晉江專區文工團這個革命大家庭中成長的,生不如養,這個詞用在我身上非常準確。我從小失去父母,黨和人民養育了我,文工團給我家庭的溫暖,就像我的娘家一樣,這一切我一生都銘記在心。」
柯達斯晚年熱心慈善和公益事業,儘自己的綿薄之力,回報社會。她幫助村裡組建了老人會,20多年來,每年除夕夜,她都會給村裡60歲以上的老人發紅包。村裡要修路,她積極響應,帶頭捐款。柯達斯的兩個兒子事業有成,在安海創辦了晉江新菱電子有限公司。柯達斯經常鼓勵她的兒子,要多為社會做貢獻,多幫助需要幫助的人。今年年初,新冠肺炎疫情暴發,柯達斯心急如焚,找到兒子,讓他們為戰勝疫情出錢出力。兩兄弟很快通過安海鎮慈善協會捐出100萬元,定向捐贈給武漢,用於抗擊新冠肺炎疫情。
柯達斯也不忘給她帶來很多榮譽和美好回憶的《採茶燈》,她參與組建晉江市安海鎮音樂舞蹈協會,擔任常務副會長期間,時常將自己家作為排練場所,熱心輔導當地的文藝愛好者排練《採茶燈》,參加各種文藝演出,讓「採茶姑娘們」動聽的歌聲和曼妙的舞姿時隔多年後在晉江得以重現。前不久,央視四套播出了反映抗美援朝戰爭的紀錄片《抗美援朝保家衛國》,裡面就有《採茶燈》的畫面,當在螢屏上看到自己青春的容顏和身影時,柯達斯淚流滿面,她鄭重地說:「我有個心願,將來有一天我離開人世間,希望我的兒孫們為我安排樂隊,奏響《採茶燈》送我去另一個世界,倘能如此,我這一生便沒有遺憾了!」
2020年10月22日,柯達斯光榮地獲得由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頒發的中國人民志願軍抗美援朝出國作戰70周年紀念章,這讓她激動不已,感到非常驕傲與自豪。柯達斯說:「雖然我沒能親身經歷抗美援朝的戰爭,但是我見證了抗美援朝的偉大勝利,感受到中國人民志願軍不怕犧牲、無私奉獻的革命精神,體會到戰爭的殘酷與和平的來之不易。這枚紀念章,凝聚著許多革命先烈的鮮血,它將成為我們家的傳家寶。抗美援朝的偉大精神,應當時時刻刻銘記、代代傳承。」
(張惠陽 顏瑛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