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新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京都,日本千年古都城畔的那條緩緩的鴨川以外,七條以內,有一處綠茵青蔥的土丘。土丘之上,一座巨型的「五輪卒塔婆」寂然而立。一旁的銘牌上赫然寫著「耳塚(鼻塚)」的字樣。站在這裡,可以感受到涼風從鴨川徐徐吹來;只要用心,還可以聽到嗚嗚咽咽,似乎有人在低泣。
如今,在日本全國尚存5處「耳塚」,其中以京都的這一處規模為最。在高9米的封土之下,一說是埋存著超過12萬名朝鮮人與中國明朝人的耳鼻;一說是埋葬著2萬9千多名中國明朝官兵以及27萬朝鮮人的耳朵。時間久遠,確切的數字已不可考,儘管這其中可能有虛報戰功的嫌疑,但真存的是無法抹殺的殘忍事實。
耳鼻皆為人體軟骨,經年累月,應該是早已蕩然無存了。但是,那份深深的怨念,卻隔著藍色的海峽,與另一邊的殘軀遙遙相望。「耳塚」前銘牌特意加注了韓語,我想,這是為前來弔唁的韓國人準備的。我甚至猜想,這是在旅日韓國人努力的結果。
突然,我想起一則新聞。2005年,韓國釜山市的地鐵工地挖出了近一百具遺骨。這些遺骨上都帶有刀劈槍刺的鮮明痕跡,更有甚者,其中一些腦顱骨裂成兩半。隨之出土的,還有大量朝鮮制兵器。這一切,將人們的視線,拖回到四百多年的那場慘烈的戰爭。
日本稱為「文祿慶長之役」,中國稱為「萬曆朝鮮戰爭」,朝鮮稱為「壬辰倭亂」。整個戰爭歷時6年,伏屍百萬,流血千裡。表面看,是以日軍兵敗回國為終結點,然而,曠日持久的戰爭,拖慘的不僅僅是半島上的居民,還有東亞三個近鄰的國運。
1590年,豐臣秀吉統一日本。1592年,完成了「太閤檢地」和「刀狩令」的豐臣秀吉,實現了比他更強大的武田信玄和織田信長都無法企及的,對土地與武力的絕對掌控,漸漸有了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得意。然而,他畢竟只是個「關白」,而不是天皇。他必須為那些跟隨他出生入死打天下的人頒發獎賞。日本戰國的武力構成,是一種僱傭軍的形式。閒時做農民,有戰可打了,就去當兵。生命如同賭博,賭贏了,可以分到獎賞和土地,賭輸了,賠上自家卿卿性命。豐臣秀吉是贏了天下,但是他拿什麼來犒賞手下人呢?打天下,為的是得天下,好不容易,天下都是他的了,他怎麼捨得分給他人。為此,他只能把目光移向國外。
豐臣秀吉膨脹了,或者說,看著自己日漸衰老,他有點焦慮了,他想要在自己活著的時候再完成一些不可能完成的願望,更準確點說,是那野心還在不斷地膨脹。最近的最弱的,就是半島朝鮮,而朝鮮背後的大明王朝的萬裡國疆,是豐臣秀吉更大的期冀。1852年4月13日,日軍突襲釜山。朝鮮官修史書《宣祖修正實錄》記載,「發炮如雨」。只半天時間,城陷,朝方死亡超過3000人。首戰告捷,豐臣秀吉愈加膨脹,他堅信「入唐」是天命所授,還厚著臉皮給明朝寫了一封個人簡介,說在他出生之前,太陽曾落入母親腹中,也為自己樹立了一個君權神授的不凡出身。殊不知這些套路在中國歷代開國皇帝中早已用過。
日本古代一直有將敵方頭顱割下的傳統。平將門死後,頭顱也不肯服輸,硬生生地從關西飛回到關東,落在了武藏野。織田信長將淺井長政父子的腦袋砍下來做酒杯,至今,在日本岐阜尚保存有所謂「黃金骷髏杯」。那般情景,何等恐怖,可日本人並不覺得,反而認為生出一種悲壯的豪情。
從朝鮮到日本,一路上山高水迢,帶敵方頭顱回來實在是不方便,於是改為耳鼻。割下來的鼻子和耳朵還需先用鹽或者酒醃漬,才能帶回日本。再後來,為了證明被殺之人的性別,不僅要削掉鼻子,還要連帶嘴巴一起砍下,有鬍子的,即使是平民,也能冒充戰鬥力量,而沒鬍子的,就不能算數。
中世紀日本,也一度流行「劓刑」。當時,這一刑罰更多的用在女性犯人身上。女性擔任著繁衍的重要作用,出於保護人力資源,維持社會生產力的考慮,即使犯了死罪,也不能承受死刑,那就用割鼻或割耳代來代替懲戒,保全性命。豐臣秀吉在清除基督教對日本的影響時,曾要求處死日本的基督徒之前,先把他們的鼻子削下來。行刑的石田三成心裡一軟,悄悄將這命令改為割耳。
幾座「耳塚」的存在,令人不解。小泉八雲根據日本的民間傳說寫出了令人心悸的《無耳芳一》,也為日本人獨鍾割耳之刑,做了一個有力的佐證。日本人到底為什麼如此喜歡割耳朵和鼻子呢?日本的兩位民俗學家柳田國男和南方熊楠給出了截然不同的解釋。前者認為這是對神靈或者祖先的一種崇拜和祭祀;後者則認為,這只能代表日本當時生產力的低下和文明程度的低下。兩位民俗學家一生通信超過150封,其中有不少話題與「耳塚」的形成有關。最終,對於此事的分歧,還導致了兩人友情的割離。
在那個初秋的雨夜,豐臣秀吉不甘心的閉上了眼睛。豐臣秀吉死了,臣服於他的那些地方大名無心戀戰,他們期待重新洗牌,再謀天下。這個日本下層勢力最成功的草根逆襲的案例,只有打江山的幸運,卻沒有坐江山的智慧。天下初定,經歷多年亂戰的日本民眾需要的休養生息,輕賦稅厚民生,而不是將補充給養、充實軍備和糧倉的念頭打向海那邊的鄰國。有豐臣秀吉做反面教材,他的繼任者德川家康就明智了許多。
人心不足蛇吞象。歷史已經給出答案,豐臣秀吉以江山還有兒子的性命付出了代價。「耳塚」幾十米開外,是讓豐臣秀賴家破人亡、命斷大阪城的方廣寺,榮與哀,盛與衰,距離竟是那般的近。
我俯身撿拾幾朵野花,慰藉那永遠都不肯也無法安寧的中朝兩國的怨靈。作別耳塚之際,我只能在內心裡默默地祈願:這片蔚藍的海域,不再發生血腥殘酷的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