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唐伯虎,很多人首先想到那個點秋香的撩妹高手。
影視還沒出現之前,唐伯虎已經是很多文學作品中的白馬王子,風流瀟灑,放蕩不羈,儼然一位少女殺手式的白面書生形象。
他身邊美人環繞,他的字畫千金難求,家中奇珍異寶無數,是現代社會所謂的高富帥,人生贏家。
至於「唐伯虎點秋香」這個故事的雛形,最早出現在明代小說家王同軌的《耳談》中,故事情節和我們知道的「點秋香」基本吻合。
巧的是,《唐寅詩集》中有這麼一首「我愛秋香」的藏頭詩:
我畫蘭江水悠悠,
愛晚亭上楓葉稠。
秋月融融照佛寺,
香菸嫋嫋繞經樓。
於是,到了明末小說家馮夢龍的筆下,就變成了《警世通言》中的《唐解元一笑姻緣》,唐解元就是唐伯虎。
或許人們覺得「一笑」太少了,不如「三笑」有風情,於是民間相繼出現了彈詞《三笑緣》《三笑姻緣》《三笑新編》《三笑八美圖》等等,情節更加複雜化。
到了清末,民間又流傳彈詞唱本《九美圖》,開始有了唐伯虎娶九個貌美如花的老婆的說法,套路更加偶像化。
就這樣,唐伯虎成了風流的代言人。
而到了周星馳這裡,唐伯虎更是男女老少所崇拜的偶像派藝術家,用電影裡的話說就是:玉樹臨風勝潘安,一樹梨花壓海棠,宇宙超級無敵,人稱霹靂世紀美少年,唐伯虎!
但我今天想告訴你的是,歷史上真實的唐伯虎沒有八個天姿國色的老婆,也沒有點過什麼秋香。
他的人生並不風流,而且簡直就是一個大寫的「慘」字。
公元1470年3月6日,歷史上極為尋常的一天,一個普通的孩子在蘇州城出生了。
因為是庚寅虎年,又是長子,孩子父親便給他取名「唐寅」,取字「伯虎」。
唐伯虎祖上五代都是公務員,而到了他父親這一代,家道中落,開一家小飯店營生。因此父親望子成龍,希望兒子將來考取功名,光耀門楣。
這孩子也爭氣,從小活成了「別人家的孩子」,詩書琴畫無一不精,被人稱為「孺子狂童」, 16歲就考上秀才,18歲找到真愛,有了小家庭。
這位天才少年還被當時吳門畫派創始人沈周看中,認為孺子可教,主動給他傳授畫技,簡直運氣爆棚。
命運的轉折發生在24歲這一本命年,父親中風去世,母親鬱鬱而終,妹妹撒手人寰,老婆難產而死,襁褓中的孩子出生不足三日便夭折……
還有比這更慘的嗎?二十出頭的年紀成了孤兒,嘗遍了生離死別,老天爺對他不可謂不殘忍。
好不容易從悲傷中恢復過來,他在好基友祝枝山的鼓勵下開始讀書備考,立志完成父親的遺願。
萬萬沒想到,這只是悲慘的開始。
29歲,唐伯虎參加了應天府公試,高中解元,相當於現在的省狀元。
唐伯虎能在江浙一帶的考試中奪魁是相當了得的,意味著他在隨後的會試、殿試中很有機會考取進士或狀元。
拿到會試資格的唐解元意氣風發,覺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他還為此畫了一隻趾高氣揚的公雞,旁邊配詩一首,藉此抒發他「一舉成名天下知」的抱負:
頭上紅冠不用裁,滿身雪白走將來。
平生不敢輕言語,一叫千門萬戶開。
雄雞一叫,仿佛朝廷就在不遠的地方召喚他,出任CEO贏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的日子不遠了。
然而福兮禍之所伏,人生的大起大落簡直太刺激了。
同年,唐伯虎和一個叫徐經的老鄉一起上路,進京參加會試。
富二代徐經出手闊綽,唐伯虎一路上蹭吃蹭喝蹭大保健,總之二人惺惺相惜,情不自禁……
這段酒肉情誼的結果就是,那年的會試中出現了驚動朝野的「科考舞弊案」, 唐寅和徐經的答卷驚人的「雷同」,而且有傳聞,是主考官程敏政把試題洩露給了徐唐二人,於是三人都下了大獄。
稀裡糊塗就進了深牢,唐伯虎常想,是天意的安排,還是命運的捉弄?
我做了兩個大膽的猜測:徐經賄賂考官得到試題,再利用跟唐伯虎的關係,讓他考試前作了一份答案,大才子這是被人利用了;兩人心有靈犀,卷子的雷同純屬巧合,是被居心叵測之人造謠陷害了。
當然這只是猜測,不管他倆有沒有作弊,終究難辭其咎。
這樁作弊案甚至驚動了當朝皇帝明孝宗,他下令成立專案調查組徹查,可惜最終也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是非對錯,連《明史》都沒有弄明白。
直接說最終的處罰結果吧,三人各被打50大板,主考官程敏政被雙開,後來在老家鬱鬱而終;徐和唐被罰終身禁考,且不得為官,最多只能做山旮旯的小官。
換句話說,這哥倆被排除在了體制之外,就算當官也只是活多錢少的「聘用制」。
說封殺就封殺,這事兒對唐伯虎來說是致命的打擊,他覺得命運給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人生一下子跌到谷底,還是永遠也爬不起來那種。諷刺的是,命運的不幸,反倒是藝術的幸運,這個案件的處罰結果,卻催生了藝術界的兩位大咖。
一位是徐霞客。徐經對判罰非常不滿,還寫了一本《賁感集》以明志。他等啊等,等到明孝宗都死了,還是沒等到朝廷的赦令,35歲客死京師,頗為悽涼。於是他的後人對科舉仕途心有芥蒂,這才有了若干年後史上最著名的「驢友」徐霞客橫空出世,徐經就是徐霞客的太太爺爺。
另一位是唐伯虎。倘若沒有這樁案子,唐伯虎的人生不會這麼慘,他或許高中狀元,在官場上乘風破浪,造福一方百姓。可是啊,中國歷史上那麼多狀元和達官貴人,能讓人記住的又有幾個呢?
反倒是倒黴蛋唐伯虎,至今在藝術界留下美名。一個狀元候選人跌死了,一個江南風流才子誕生了。
人生不是電影,人生比電影難多了。
唐伯虎的真實人生不是妻妾成群,他被體制剔除之後,被第二任老婆瞧不起,無奈離婚。
讀書人的心氣還在,他便不願到窮鄉僻壤做個小官受人白眼,老爸留下來的小飯館早已變賣,自己只能靠寫寫畫畫的手藝活掙點菸酒錢,聊度餘生。
不能當官,他就做自由職業,幫別人寫寫文章、賣賣書畫什麼的,凡是能掙錢的都幹,賺了幾個錢就到娛樂會所宿醉一場,並為歌女們執筆描畫。
所以這段時間,唐伯虎畫女人可謂得心應手,他筆下的仕女端莊嬌媚,十分傳神。
我們發現這些畫裡的女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妝很濃厚,額頭、鼻子、下巴,三個地方都塗得特別白,這樣可以讓臉看起來更有立體感,也是判斷唐伯虎真跡的重要依據。
唐伯虎的侍女圖大多是孤零零一個人,要麼吹簫,要麼賞花,傷春悲秋,心事重重,他同情這些仕女的命運,其實也是在畫自己。
心中有感情,畫出來的東西自然也就惟妙惟肖了。
為了混口飯吃,他甚至畫起了春宮圖。
春宮圖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朵奇葩,而唐伯虎便是這方面的頂尖代表人物。他的春宮圖黃而不淫,表現出了時人的生活情趣,是同類題材中的一股清流。
不愧是歡場的老司機啊,後世老說唐伯虎風流,多半是跟他畫過這麼多女人畫像有關係的。
明清兩代的社會環境,讓不少知識分子看透世事,他們放浪形骸於山水之間,吟詩作畫,終老田園,一代才子唐伯虎就是其中的典型。
除了畫美女,唐伯虎在山水花鳥畫上也很有造詣,他的山水畫有的是崇山峻岭,閣樓溪橋,有的是亭榭園林和文人逸士悠閒的生活。唐寅 《看泉聽風圖》
他還蓋了一間「別墅」,名其名曰「桃花庵」,那首廣為流傳的《桃花庵歌》就是這一時期所作的,把鄉下生活過得如神仙般旖旎快活。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
不僅善畫,書法也是唐伯虎的拿手絕活,只不過是被他的畫掩蓋了光芒。
唐伯虎的書法取趙孟頫、李北海之所長,可風流瀟灑,也可溫文爾雅,當真字如其人。比如這幅《吳門避暑詩》,運筆不急不滯,肥瘦得宜,為中國著名行書名帖之一。
唐伯虎的詩文同樣堪稱一絕,詩、書、畫齊頭並進,「江南第一才子」並非浪得虛名。
他的詩作、遊記、題畫,多是對世態炎涼的感慨,善用俚語、俗語入詩,通俗易懂而嬉笑怒罵皆是神來之筆,比如《西洲話舊圖軸》的題詞:
醉舞狂歌五十年,花中行樂月中眠。
漫勞海內傳名字,誰信腰間沒酒錢?
書本自慚稱學者,眾人疑道是神仙。
些許做得功夫處,不損胸中一片天。
不鍊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
閒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
我不尋仙煉丹也不出家當和尚,我不搞企業也不耕田種地,我心情好了就畫點小畫掙點小錢,我窮我樂意。
李白能詩復能酒,我今百杯復千首。
我愧雖無李白才,料應月不嫌我醜。
我也不登天子船,我也不上長安眠。
姑蘇城外一茅屋,萬樹桃花月滿天。
世人都服「李白鬥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我沒有李白的才華,不想跟皇帝一條賊船,也不願北漂做個醉漢,我只想在蘇州老家蓋間茅草屋,小日子過得心安理得。
是不是聽出了一股傲氣,又似乎聞到了一股酸味?
這就是這一時期的唐伯虎,他一方面對體制心灰意冷,非淡泊無以明志;另一方面,他內心深處又還有對仕途的一點眷戀。
所以明知前路可能是個陷阱,唐伯虎還是掉了進去。
44歲那年,唐伯虎的才華被皇帝的叔叔——寧王朱宸濠所仰慕,後者撩他去當幕僚。
唐伯虎還真屁顛屁顛跑了去,本想大幹一番,去後才發現寧王有起兵造反的野心,卻沒有篡位奪權的能力,總之必敗無疑。
知道自己掉進了大坑,如果不及時跳出來,恐怕身邊的親人都會受牽連。可這寧王府就像個傳銷組織,豈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
為了脫身,唐伯虎只得裝瘋賣傻,喝尿吃屎,甚至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衣服,玩起了裸奔。要知道在古代,玩裸奔是需要多大的勇氣。
唐伯虎是個不錯的演員,他的演技騙過了寧王,被趕出造反隊伍,解甲歸田。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寧王確實不行,從起事到失敗只有短短43天。
當初唐伯虎若不裝瘋子,恐怕也隨著寧王頭顱不保了。
逃離賊船後,唐伯虎心中那把當官的小火苗總算徹底熄滅了。
不登天子船,那就繼續寫書賣畫,一輩子做個落魄窮書生唄。
從此他的畫裡不是看泉聽風就是閒雲野鶴、四季農耕,過著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
宋徽宗畫了一幅《聽琴圖》,唐伯虎也要畫一幅《聽琴圖》。
我們把這些畫局部放大,才能看得清那些山水間的行路人,他們是超然世外的行者,在大自然面前顯得如此渺小。
唐寅 《松林揚鞭圖》 旅順博物館藏
這些無非都是唐伯虎本人的自畫像,經歷大起大落後,把這種複雜的感情都融進風景中,平靜看待眼前的一切,只是那水墨間流淌的哀愁,又有誰能懂?看破紅塵、風流瀟灑的背後,承載了太多生命的厚重和深深的無奈。
1523年冬,54歲的唐伯虎在貧病交加中去世。
臨終前,他留下一首詩,算是對自己的人生做了總結,也是對世間的一個訣別: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飄流在異鄉。
字裡行間滿是生無可戀,陰曹地府不是什麼好地方,但留在陽間還不是一樣受盡磨難?不如早點離去罷,就當是漂在異鄉的孤魂野鬼。
今天的蘇州城南,一處僻靜的田野間有一座不起眼的墳墓,碑文是:明唐解元之墓。
墓碑清嘉慶年間吳縣知縣唐仲冕所立,他可能是仰慕唐伯虎的才氣,卻不知墓碑下的唐伯虎,倘若看見「唐解元」這三個字會是何感受。
是欣慰,是苦澀,還是憂傷?想必五味雜陳吧,空有一身才華和抱負,可終其一生,他在科考仕途上的最高段位就是一個唐解元。
不過墓碑和墓志銘都無妨,生前他就寫「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那些豪門貴族輝煌一時又怎樣,如今他們的墓冢還不是長滿野草,被當作耕種的田地?(何止呢,越豪越容易被盜墓)
這可能就是他的命,既看不慣世道,又無奈苟活於世間,是才子中的才子,也是窮鬼中的倒黴蛋。生前窮困潦倒的他一定不會想到,死後五百多年,自己的一副畫作居然拍出成百上千萬元的高價。
就像他這麼一個落魄文人,卻被後世賦予太多光鮮風流的軼事,這樣的反差令人啼笑皆非,倒也寄託了世人對才子命運的惋惜和同情,這個被歷史誤讀的風流才子,留給世間最後一聲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