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二次來到煥煥的工作室，拿著鏡子坐在妝檯前，看見自己面部的羽毛，從眉毛到下頜，逐漸豐盈。
《山海經·海外南經》之羽人
羽民國在其東南，其人為人長頭，身生羽。一曰在比翼鳥東南，其為人長頰。
模特/南飛 服/化/造/拍攝/煥煥
桌上攤著那本由插畫師陳絲雨繪製，「國學鬼才」孫見坤配文的《山海經》，已經翻得有些散架了。
作為《山海經》的重度痴迷者，煥煥想要極致地再現書中對羽人的描繪。
圖據《山海經》清華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陳絲雨 繪 孫見坤 注
據說，在那個叫「羽民國」的神秘國度，居民的腦袋和臉都很長，紅眼睛、白頭髮，渾身長滿羽毛，像鳥一樣，會飛。
說來也好笑，當天晚上，我就夢見自己長了一對翅膀。
見面時，煥煥剛剛出差回到成都，此前，她一直在北京，籌備與央視合作的《山海經》系列紀錄片，從服裝到妝面一一包攬。
她還是老樣子，一說到《山海經》，眼裡便有星星。這不由得讓我想起我們初見的時刻。
那會兒，正逢原一出藝術劇場的《晏山河》線上首演，我們在劇場撞了個正著。煥煥穿一身牛仔服，來做舞劇的服裝調整，拖著腰傷，卻賊有勁兒。
也是那時，我才知道，眼前這個95後女孩兒，竟然就是微博上那個拍《山海經》的煥煥。
凝聚上古先民智慧的《山海經》，被稱為「地書」。
它包羅萬匯，充滿著幻想色彩，山川地理、奇鳥異獸、神話民俗，無不涉及。
作為一本古老的奇書，它記載著許多不解之謎，同時，它的本身，也是一個千古謎題。而關於它與巴蜀之地的不解之緣，更是牽動著不少書迷的心。
就是這樣一本古籍，在煥煥的鏡頭下，「活」了。尤其是她對夫諸的呈現，第一次看見，就愛了。
《山海經·中山經》之夫諸
中次三經萯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其陽多㻬琈之玉，其陰多赭、黃金。神燻池居之。是常出美玉。北望河林，其狀如蒨如舉。有獸焉，其狀如白鹿而四角，名曰夫諸，見則其邑大水。
模特/狗太 化妝/狗太 拍攝/後期/煥煥 攝助/小謀子
過去三年，煥煥一直在拍攝《山海經》，前前後後，已經完成了30來組作品。
乘黃、夫諸、鮫人、西王母、九尾狐、比翼鳥……一個個原本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形象，鮮明了起來。
《山海經·南海內經》之鮫人
伯慮國、離耳國，彫題國、北朐國，皆鬱水南。「彫題國」郭璞註：點涅其面，畫體為鱗採，即鮫人也。
模特/莫楠 化妝/Kathy 拍攝/煥煥 攝助/小謀子
《山海經·西山經》之西王母
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
模特/姑姑 服化拍/煥煥
《山海經·海外東經》之九尾狐
青丘國在其北，其狐九尾。一曰在朝陽北。
模特/@coser小龍女 拍攝/煥煥 攝助/小謀子
《山海經.海外南經》之比翼鳥
比翼鳥在其東，其為鳥青、赤，兩鳥比翼。
模特/蘭翼、睿睿 化妝/曉霞/DD 拍攝/煥煥
作為古風創作的常見題材，我們常在抖音上刷到有關《山海經》的內容，專畫插畫的，專搞拍攝的，專做妝面的，但像煥煥這樣，從服裝造型，到妝面設計，再到拍攝全部一力承擔的人，卻很少。
她開玩笑把自己比作一個「串兒」，上躥下跳的那種：「公司太窮，又要統籌，又要當市場談合同，還要設計、製作，什麼都要做完，哈哈。」
《山海經·東山經》之狪狪
泰山，其上多玉，其下多金。有獸焉，其狀如豚而有珠，名曰狪々，其鳴自詨。環水出焉，東流注於江，其中多水玉。
模特/服化/後期/煥煥 拍攝/林毅飛
自費拍攝不比商拍，加上題材的宏大與延續性，一組拍攝動輒耗費數萬元，作為一個精打細算的打工人，透過這些美輪美奐的影像，我看到了一個事實：
人民幣，在「燃燒」。
於是，早在第一次到她的工作室採訪（摸魚）時，我便忍不住問，令她上癮的《山海經》，到底是什麼？
「一個世界。」煥煥說：「它可能與我們相關，也可能不相關，甚至完全平行。它本身給我們的東西是有限的，但你的想像又是無限的。」
熟悉煥煥的人都知道，她算是個半路出家的攝影師，原本是學兒童插畫的，因當模特的經歷而拿起了相機。
所以，直到現在，縱使圈粉無數，在朋友面前，她也低調地將自己稱之為「攝影愛好者」。
而她與《山海經》之間的緣分，也似乎是命中注定。
小時候，煥煥上學上得早，在班裡個子顯得小小的，同學們都叫她「妹妹」，她的奶奶，像普希金的奶娘一樣，會講很多民間傳說。
《山海經·西山經》之獾
西水行百裡，至於翼望之山，無草木，多金，玉。有獸焉，其狀如狸，一目而三尾，名曰獾，其音如百聲，是可以御兇，服之已癉。
模特/煥煥 服化造/煥煥 拍攝/林毅飛
長大後，已經開始從事拍攝工作的煥煥走進了圖書館，無意間翻開了一本《山海經》，心中那團源自兒時枕邊故事的「火」，遇上了「薪柴」，滋溜一聲，「燃」了。
她要拍《山海經》，屬於她的《山海經》。
至此，但凡與《山海經》沾邊的東西，煥煥都不會錯過，不同版本的《山海經》書目，更是堆滿了書架。
很快，她開始準備第一次拍攝，去都江堰取景，拍傳說中那個狀若狐狸，背上長角，可以給人帶來長壽的乘黃。
《山海經·海外西經》之乘黃
白民之國在龍魚北，白身披髮。有乘黃，其狀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壽二千歲。
模特/葉子 化妝/馨兒 拍攝/後期/煥煥 攝助/小謀子
哪知，第一次出師就不利。
7月，雨季，河水洩洪了。煥煥背著化妝品、相機，扛著三腳架在山路上狂奔，模特的油彩化到一半，化妝品卻衝走了，她撒腿便與水賽跑，硬是將之追了回來。
那種「夸父逐日」似的爆發力，若不是親眼看到她在片場的倒騰，真的很難相信。
每一張光鮮的影像後面，都藏著一個奔忙的煥煥。朋友們常常開玩笑說，煥煥的肱二頭肌一定很發達，於是人送尊稱——「煥爺」。
雖然「羽人」的拍攝，因為天氣原因選擇了室內，但更多時候，煥煥的《山海經》都是外景拍攝。
她特別能跑。
作為一部包含地理奇觀的古書，《山海經》具有超強的方位感，為了拍攝到好的景致，煥煥不僅將成都的犄角旮旯都轉了個遍，上山下海、直搗大漠，不在話下。
拍應龍，在浣花溪尋了個寶藏假山；拍勝遇，在西嶺雪山耗了兩天；拍九尾狐，去了2000公裡之外的敦煌。
《山海經·大荒東經》之應龍
應龍處南極，殺蚩尤夸父，不得復上。故下數旱，旱而為應龍之狀，乃得大雨。
模特/雪颺 化妝/DD 協助/杜甫 拍攝/煥煥
《山海經·西山經》之勝遇
玉山，有鳥焉，其狀如翟而赤，名曰勝遇，是食魚，其音如鹿，見則其國大水。
模特/煥煥 妝造/煥煥 拍攝/杜甫
她也特別能折騰。
拍東方句芒的時候，光是妝面，都耗費了6小時；
《山海經·海外東經》之東方句芒
東方句芒，鳥身人面，乘兩龍。」郭璞註：「木神也，方面素服。」這就是芒神為人首鳥身、騎龍的形象。
模特/句芒/鶴川 拍攝/煥煥 化妝/明茗/我
拍畢方的時候，需要用樹枝搭建一個鳥窩，操起鐮刀就開始墾地；
《山海經·西山經》之畢方
有鳥焉，其狀如鶴，一足，赤文青質而白喙，名曰畢方，其鳴自叫也，見則其邑有訛火。
模特/阿羅英付 化妝/DD、秋秋 攝助/翁驍謀 拍攝/煥煥
拍南海蝴蝶時，為了想要的效果，將一塊鏡子從成都扛到了大漠。
《嶺南異物志》之南海蝴蝶
巨型蝴蝶。有人曾捕之，去掉其翅膀和須足，仍有八十斤，極其鮮美。
模特/小龍女 拍攝/後期/煥煥 攝助/小謀子
煥煥開玩笑說，有時候她會做夢，夢見自己在樹林裡亂穿，迷路，又或是夢見看不清相機屏幕。這恐怕都是瞎折騰的結果。
但清醒的時候，每次嘴巴上說著出去耍，還是會忍不住帶作品回來，她自嘲：「典型的口是心非，『強迫症』。」
在《山海經》裡，對角色描寫少得可憐，加之文言表述，幾乎就是晦澀難懂，更何況版本較多，記載有所出入，進行具象呈現，談何容易？
提取有效元素，是煥煥做造型的秘訣，在做每一個角色之前，她都會先進行版本對照，畫一張草圖，反覆斟酌，再付諸實踐。
她清奇地將這個過程比作玩遊戲：「那些文字就像遊戲裡的提示，你可以在其中營造出自己的世界。大家都在往裡填東西，別人填別人的，我填我的，這裡有現實之外的天馬行空。」
然而，在煥煥看來，最難的還不是提取，而是如何將她的設計，在實際情況之下，與模特相融。在這點上，材料選擇及運用又顯得至關重要。而煥煥，又特別擅長於從生活中取材，進行改造。
譬如，她曾拍攝了一種叫犭戾的獸，外觀像刺蝟，全身通紅。為了拍好這個角色，她曾去到青石橋，和一幫大爺一起，在賣樹根的攤位上蹲了半天，挑挑揀揀，終於帶了根心滿意足的樹根回來。綁上膠圈，噴上紅漆，放在模特的背上，作為造型的關鍵部分。
《山海經·中山經》之犭戾
有獸焉，其狀如彚，赤如丹火，其名曰犭戾，見則其國大疫。
模特/雪颺 化妝/姑姑 拍攝/煥煥 協助/杜甫、小紅
同樣，為了活靈活現地再現人魚褪去魚鱗的過程，她把目光投向了菜市場，問賣魚的老闆兒討要了廢棄魚鱗，洗淨、消毒，晾乾後，再掰成正常形狀，用來貼在模特臉上，來塑造質感。
當然，照片拍得好，也曾引來不少追問，其中，「參數多少？」是煥煥常常面臨又無法回答的問題。
「莫法回答。」煥煥說。
從妝面到服裝，再到整體，每一組照片、甚至每一張照片都獨一無二。更絕的是，在她的鏡頭之下，哪怕是同類的鳥獸小妖，同樣都美，卻美得不同。
譬如，都是長角的獸，人身龍首與羆九不同；
《山海經·東山經》之人身龍首
凡東山經之首，自樕𧑤之山以至於竹山，凡十二山，三千六百裡。其神狀皆人身龍首。
模特/@阿達發奮圖強 化妝/大DD /霞姐 拍攝/煥煥
《山海經·中山經》之羆九
又北五百裡，曰倫山。倫水出焉，而東流注於河。有獸焉，其狀如麋，其川在尾上，其名曰羆。
模特/煥煥 拍攝/杜甫
同樣是羽毛的表達，鳳凰與青鳥，所用的量與位置，也不同。
《山海經·南山經》之鳳凰
又東五百裡，曰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於渤海。有鳥焉，其狀如雞，五採而文，名曰鳳凰，首文曰德，翼文曰義，背文曰禮，膺文曰仁，腹文曰信。
鳳凰/小龍女 化妝/秋秋 攝助/阿羅軍林、翁驍謀、杜甫 拍攝/煥煥
《山海經.海內北經》之青鳥
西王母梯幾而戴勝，其南有三青鳥，為王母取食。
模特/佐小夕 拍攝/煥煥
《山海經·東山經》之鮯鮯之魚
其狀如鯉，而六足鳥尾，名曰鮯鮯之魚，其鳴自叫。
模特/高高姐 化妝/木兮 拍攝/煥煥
《山海經·西山經》之嬴魚
嬴魚，魚身而鳥翼，音如鴛鴦，見則其邑大水。
模特/萌鹿 化妝/明茗 特別感謝/小心頭/小意頭/杜甫
不斷有新的東西出現，這是也是一開始，煥煥給自己下的目標：不要被自己模式化，也不想要大家看到這個，就想到下一個是什麼樣子。
這次拍攝「羽人」，我們是兩周前就約好的，中間因為各自工作關係，改了兩次時間。
像這樣在朋友中「抓壯丁」的情況，幾乎就是煥煥拍《山海經》的日常。
煥煥會根據特徵與氣質在朋友中挑選預約模特，所有出鏡，皆為無償。
三年拍攝，多虧了身邊「小妖」們的支持，無名無利，她心中很是感謝。同樣，說到自家的粉絲，煥煥也是很窩心。
剛開始，因為一些媒體的胡亂拼湊式報導，煥煥的作品曾在網上引發過一些質疑。「什麼奇形怪狀的的東西？」有網友在文章的評論區寫道。
《山海經·東山二經》之犰狳
餘峨之山，其上多梓楠，其下多荊杞。雜餘之水出焉，東流注於黃水。有獸焉，其狀如菟而鳥喙，鴟目蛇尾，見人則眠，名曰犰狳，其鳴自訆，見則螽蝗為敗。
模特/妝造/後期/我 拍攝/林毅飛
不過，近些年，質疑的聲音慢慢少了，煥煥的作品也越來越受歡迎，目前，已在微博上擁有20萬+粉絲。
逐漸走紅之後，有節目組邀請煥煥從幕後走到臺前，煥煥一一拒絕，因為害怕卷進「賣慘」人設的漩渦。
對於粉絲量和點擊量的關注，她也十分坦言：在乎點擊量，但拒絕虛高。
當然，在攝影之外，對於《山海經》在其他領域的演繹，煥煥也有所嘗試。
《山海經·中山經》之驕蟲
縞羝山之首，曰平逢之山，南望伊洛，東望榖（gu）城之山，無草木，無水，多沙石。有神焉，其狀如人而二首，名曰驕蟲，是為螫（shi）蟲，實惟蜂蜜之廬，其祠之，用一雄雞，禳而勿殺。
模特/小心頭-小意頭 協助/杜甫 拍攝/煥煥
譬如，與舞臺劇及影視劇的合作，此前，她的服裝設計在電影《靈獸》與電視劇《三千鴉殺》中都有所呈現，而在央視正在籌備上映的紀錄片裡，她也擔任了服裝與妝面設計。
抖音火了之後，煥煥註冊了帳號，並開始《山海經》系列小視頻的創作，未來，她與朋友，還正在考慮以3D動畫的方式，給予《山海經》更加多元的呈現。
她說，想把這個系列一直做下去，或許會慢一點，但會盡最大努力。
Q：《山海經》哪一點最吸引你？
A：看那些神獸時，我腦殼裡，會有想像的形象像放電影一樣冒出來，當真正做出來的時候，就會覺得，哇，太有意思了。但我記性比較差，過一段時間，可能忘了，但又會有不同的東西出來。
Q：當時看到有評論說只要我有錢我也能做？
A：但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只是說，你追求名牌、包包，我追求的是精神上的，是《山海經》，可能你用來出去耍，出去吃好吃的錢，我只是把他們用來做作品了。
Q：拍攝的地方是如何找到的？
A：微博上看到好的地方，曾經去過的好的地方，慢慢積累，問朋友，大家互通一哈。
被「坑」的時候也多得很。比如有時候喊朋友介紹了，過去之後，嗯，完全不是這樣的。你曉得攝影師都是「照騙」，哈哈。不錯不錯，按過去就傻眼。不過，既然他能拍，你也能拍。大家都是攝影師，哈哈。
Q：有人說你不懂得「賣慘」？
A：可以說是極其反感，所有人都有理想，不要他人為自己的理想買單。有困難我都解決了，沒有解決不了的，解決不了，就換一種思路。觀眾不傻，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沒必要給自己造人設，太累，繃起。
Q：抖音粉絲漲得慢有沒有心理負擔？
A：有時候我就想，發個抖音沒人推，沒人推算了。
佛系。這都是命，著急沒用，沒得爆點，有時候認認真真拍了個東西，也沒有用，屁都沒有一個，一看點擊，才200多，70多，然後隨手發了個帶角上車車頂卡主的視頻，點擊量兩三百萬，你說氣人bo。
Q：接單遇到那種違背理想的甲方咋辦？
A：太反感的，就直接拒絕，錢可以不賺。但目前為止，遇到的甲方，給的空間還是比較大，比較順，沒有給壓力，都讓我自由發揮。
Q：平時的生活狀態是怎樣的？
A：沒得事的時候，就是廢物一個，躺，各種躺，看劇刷抖音，看微博，養了兩隻貓，根本就不理我，哪怕我各種當舔狗，也不理，但一到晚上，就開始蹦迪。
工作的時候，被逼到沒有退路了，那我今天可能全身心投入，如果今天可以拖一天，那我肯定就拖。心裏面雖然也很緊張。一邊打氣，一邊懷疑，我有時候甚至懷歸我有雙重人格、精神分裂。哈哈。
Q：喜歡拍別人，還是被拍？
A：自己做模特，不識廬山真面目，能夠不自己當模特就不自己當模特，因為不曉得自己表情繃成啥樣，動作繃成啥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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