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鷹先生這樣的智者、勇者是很礙大夥事兒的,知趣的他自覺選擇了死,在並不必死的前提下。大鷹的死對他自己意義非凡,雖然他不以英雄自居,不願稱其為「犧牲」,但他既成全了他自己,也讓萬馬齊喑的貓國終於撕破了「灰布」的綁縛,結出了一個鮮紅的果實。而對於貓國人,他們照舊相約去做吃瓜群眾,看著懸掛的大鷹的頭,嘆息道:「只有頭,沒身子,可惜!」
老胡同兒,茶館兒,大姑娘小媳婦兒,曲藝雜耍兒,臭豆汁兒,驢打滾兒,街上走駱駝……被這些記憶中的關鍵詞拉上水面的,是七八十年前的老北京城,以及老舍先生的作品。北京爺們兒能侃,說起話來滴溜溜轉。
老舍先生又不同於另一位北京味兒的作家王朔,沒那麼多痞子氣,更沒那麼多混不吝(當然作為義人、俠之大者的王朔另當別論,打住!)。老舍先生作品的語言脫胎於北京話,但很明顯被高度提煉過、淬鍊過。大家都不能想像老舍先生會寫出一部作品,叫個什麼《動物兇猛》,或《我是你爸爸》,或《千萬別把我當人》。《貓城記》是老舍先生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長篇小說。這部作品不再寫老北京城,自然也不再關北京人北京話什麼事兒。可以算是老舍先生作品從「後背」開出的一朵薔薇。這部小說講「我」和「我」的朋友坐飛機抵達火星(也許是另一個星球?),在該星球上與貓人相遇、相處的所見、所思,以及貓人最後滅絕,「我」又返回地球的一場惡夢。「我」和「我」的朋友剛一登陸這個星球,飛機就碎了,「我」的朋友屍骨無存,剩「我」一個人在一片灰濛濛的混沌之中跌跌撞撞摸索前路。「我看見一片灰的天空。不是陰天,這是一種灰色的空氣。……灰色的國!我記得我這樣想,雖然我那時並不知道那裡有國家沒有。」人一生中時常會跌入「灰色的國」:沒有家人朋友同行,前路灰暗無力,沒有豔陽卻被熱力籠罩,沒有風沙卻被塵土浸漬。欲沉淪而不甘,欲突圍而不得。這裡我想到魯迅先生《影的告別》:「然而黑暗又會吞併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影只能存在於灰暗中,「我」卻寧可被黑暗吞併:「然而我不願彷徨於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裡沉沒。」魯迅先生一方面說他自己的思想很黑暗,另一方面卻又樂得黑暗,並沒有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的意思:「我願意只是黑暗,或者會消失於你的白天」。消失於白天又如何?沉沒於黑暗又如何?沒有家人朋友同行又如何?「我獨自遠行,不但沒有你,並且再沒有別的影在黑暗裡。」魯迅先生的決絕與破釜沉舟力透紙背,「我」寧願孑然一身獨自上路,哪怕是被黑暗吞併也比灰濛濛的不知白天黑夜不分前後左右的好!至少,「那世界全屬於我自己」!老舍先生溫潤淡雅,不似魯迅先生執拗強勁。老舍先生在「灰的天空中」仍願意委曲求全。就像對待貓,老舍先生喜歡養貓,喜歡貓的溫馴,熟悉貓的脾性。而魯迅先生卻仇恨貓,反感貓的媚態:認為貓對自己捉到的獵物,總是玩弄夠了才吃下去,仿佛吃掉你倒在其次,關鍵要讓你失掉尊嚴。而《貓城記》中的「我」初到火星,就被四五隻很軟、有彈性的手箍著,「皮條似的往我的肉裡煞」,他們也不給「我」個乾脆 —— 乾脆的生或是乾脆的死,只用這種鈍刀慢鋸的辦法殘酷地對"我"進行肉體上的虐待,希圖讓「我」耗掉勇氣、失掉尊嚴。沒了尊嚴,像活死人一般,貓人就好操縱「我」了。「我」不願被貓人操縱,「用生命最後的一點力量,把手槍掏出來」……貓人也是人,也具備人性,人性經不起考驗,必須從一開始就將其關進律令的鐵籠裡。當「我」對貓人善意時,他們就欺侮「我」、折磨「我」,「我」退無可退,掏出了手槍,他們都消停了,竄得比氫彈還快 —— 我猜他們製造氫彈可比地球人早,而且從此待「我」如上賓 —— 因知道外國人是不好惹的,於是儘量巴結、諂媚。「我」通過幾個月的時間學會了貓話,可以自如地與貓人交流,卻也知道了他們不配為人的更多不堪與荒謬。貓人用迷葉招待像「我」這樣的客人,他們自己也吃迷葉,且只有貓人中的貓人才有資格吃迷葉,所以迷葉是貓人食物中的食物,如同best of the best。迷葉類似於鴉片,對人有麻醉作用,貓人卻爭相食用奉為珍饈。「我」不吃迷葉,貓人中也只有一個以死救貓國的大鷹不吃迷葉,讓「我」幻想這個國家也許還有得救。「我」在貓國認識了一個名叫大蠍的朋友,他是「貓國的重要人物,大地主兼政客、詩人與軍官」,他擁有一大片迷樹林,迷葉對於他來說是源源不斷的,他只要讓外國人保護好迷林,就不缺軍餉,並且能做出任何不過腦子的貓詩和諸如「寶貝葉寶貝花寶貝山寶貝貓寶貝肚子」這樣的「讀史有感」。大蠍這樣的重要人物在貓國是橫行的,「『橫行』是上等貓人口中最高尚的一個字」。但大蠍們與生俱來地敬畏外國人,貓兵經常內訌,大蠍們也不拿貓人當人看,卻從不與外國人打仗,反而極看重並利用外國人來作他們的保護傘。大蠍的兒子小蠍是個年輕的老年人,他吃迷葉,用迷葉來自我麻痺以圖逃避貓國出現的各種問題,他吝惜自己的腦袋而不願為貓國的將來出力。少年老成、未老先衰是貓國特色。他說:「我們貓國裡就沒有青年!……我們這裡年紀小的人,有的腦子比我祖父的還要古老;有的比我父親的心眼還要狹窄……。」「我」看不到在貓國未來的圖景上還能畫什麼鮮豔的色彩,灰色侵蝕了一切。大家都說診斷一國病症有無起色,青年是脈門。「我」是絕望了。貓國的教育就是糊弄,既然孩子終究要大學畢業,不如讓他們一入校就拿到大學文憑,因為教育經費早被皇上、政客、軍人挪做他用或者中飽私囊,當老師的連吃飯都成問題,學校終究變成了拍賣校產的拍賣場,「全變成四面牆圍著一塊空地」。貓國的古物院就是空屋子!古物院的管理員向我介紹的是與空氣融為一體的虛無古物,大概那些值錢的古物曾經在那裡陳列過,後為增加財政收入將其一一賣掉了。面臨外國入侵,貓國人仍然請客的請客、狎妓的狎妓,明知打不過外國人,貓國人也不願做出努力,一門心思希望外國人自己打起來而變弱,好與貓國人處在同等的位置。大鷹是貓國的一個異數,他不吃迷葉,反對橫行、反對玩妓女、反對一夫多妻,成了貓國的眾矢之的,人人皆曰可殺的對象。因為他敗了大家享樂、逞威風的興致。而讓貓人為自身的真正強大臥薪嘗膽,勵精圖治,這是鼠目寸光、好走捷徑的貓人極不情願的。
像大鷹先生這樣的智者、勇者是很礙大夥事兒的,知趣的他自覺選擇了死,在並不必死的前提下。大鷹的死對他自己意義非凡,雖然他不以英雄自居,不願稱其為「犧牲」,但他既成全了他自己,也讓萬馬齊喑的貓國終於撕破了「灰布」的綁縛,結出了一個鮮紅的果實。而對於貓國人,他們照舊相約去做吃瓜群眾,看著懸掛的大鷹的頭,嘆息道:「只有頭,沒身子,可惜!」大鷹的死可能只對他自己有無限的意義,這也正是貓國和貓人最大的可悲之處,直到敵人來了,十幾個逃出來的貓人在一座小山裡依然不能同舟共濟,繼續互相開打,直到打得一個不剩,從火星上滅絕殆盡。如果老舍先生在這部小說《自序》中所說的《貓城記》是個惡夢,我們既可以理解為作者記錄(描寫)的是個惡夢(作者做的一場惡夢,把它記下來了);也可以這樣詮釋:把「我」在貓城經歷的一場惡夢寫下來,給大家提供一個新的思考的方向。其實,何止在貓城遭遇的是一場惡夢,我們在魯迅先生所寫的魯鎮、未莊中,也隨時隨地置身於惡夢和灰色的國中,不斷尋找那個丟了魂似的、氣息奄奄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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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朱蕊,一個愛好不多就喜歡看看書、跑跑異地他鄉見見世面的性格爽朗的女紙,可惜書所看也不多,只是一有時間就折騰下文字,特愛跟文字過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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