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中文媒體上流傳著這樣一條「新聞」，說的是一位鄭女士與家住雪梨的澳籍男人Steve戀愛，持旅遊籤證去往雪梨相聚時在入境卡上少填了一個字母「A」，把男友家庭地址寫成了樓下店鋪的地址，令澳洲海關生疑，將其關進拘留所4個月之久，備受屈辱苦痛。
圖：「環球網」大標題哇，女子，中國人，在海外，拘留，屈辱，還是美國媒體報導的，這條消息佔據了太多吸引眼球的要素。然而一讀內容，很多讀者都會發現其中疑點重重：寫錯一個字就關起來？澳洲政府脾氣也太大了吧？如果被關僅是因為地址寫錯，鄭女士的男朋友跟移民局稍作解釋不就行了？退一步，如果寫錯字本身不可能是關押的直接原因，那麼鄭女士被關到底是基於什麼理由呢？帶著這些疑問，我開始追尋這則消息的來源，希望能夠找到更多的信息。
追根溯源——這條「新聞」從何而來？
文章中提到鄭女士兩次尋求移民部長幹預，一般這樣的事情澳洲媒體會有報導。然而，我用各種英文關鍵詞在Google上搜索，搜索結果皆為零。
沒辦法，只好再轉回中文，從我最初看到的報導一步一步往前找。
「環球網」和「中國僑網」都指明消息來源為「北美華人家園」，採用的插圖也有北美華人家園的水印。
圖：僑網截屏
「環球網」將這個來源稱為「美媒」，實在牽強，實際上它是針對美國、加拿大華人的一個中文網站，也有公眾號。
北美華人家園對於鄭女士被羈押事件的報導標明轉引自「澳洲億憶網」。
圖：北美華人家園大標題下註明出處
那麼澳洲億憶網呢？沒錯，你猜對了，也是轉發別人的。它的信息源是「澳洲紅領巾」。
圖：澳洲億憶網截屏
到了澳洲紅領巾這裡，謝天謝地，終於是原創了！
圖：澳洲紅領巾大標題
然而，這位鄭女士接受過紅領巾的採訪嗎？沒有。
注意看文章第三段開頭：「2013年，網友投稿：鄭女士通過介紹，認識了Steve先生……」如果按照字面理解，2013年網友投稿講述了下面的故事，那麼網友當時是怎麼知道2013年以後發生的事情的？更合理的解釋是，編輯一時手誤，複製粘貼錯了，實際表述應為「網友投稿：2013年，鄭女士通過介紹，認識了Steve先生……」
所以說，這則有關鄭女士的消息最初的信息源是「網友投稿」，那麼其中細節的真實性就無法保證了。
再往下看，還有有意思的事情：「澳洲紅領巾」發的這篇文章很長，鄭女士的故事只佔了一小半篇幅，後面的大量文字都是有關入境澳大利亞的提示，包括不能攜帶的物品、如何申報等等。澳洲億憶網、北美華人家園都是全文轉發，可是到了僑網、環球網那裡，後半部分不見蹤影，只剩下鄭女士聞者傷心見著流淚的離奇故事。
相信「澳洲紅領巾」本意是想用這樣一篇文章來提醒留學生以及想訪問澳洲的人士，不要小看了澳大利亞海關的規定，在填報、申報和過關的時候要真實、謹慎。講述鄭女士的故事不是原文的目的，作為網友投稿，它只是被用於引出話題，所以作者對於這個案例的其他內容也就沒有去深究。沒想到，這則來自網友的故事，被各種媒體爭相引用，還由於經過了「北美華人家園」一道手，到了某些中國媒體那裡成了「美媒報導」。
理清了以上並不複雜的來龍去脈，我這學新聞出身的老留學生不禁血脈賁張。這則「新聞」的傳播鏈中沒有人核實新聞源，沒有人對於事情的原委提出疑問，有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機械的複製和粘貼。
先把「前新聞人」的憤怒放在一邊，下面就以專業移民代理的身份把鄭女士這個故事理一理。
對「鄭女士被拘留」的分析和猜測
我們假設鄭女士真有其人，網友投稿中講述的也都是事實——鄭女士持旅遊籤證試圖在雪梨入境，被海關攔下並羈押，那麼，可能是因為什麼原因呢？
首先，如果一個非澳籍人士在海關被扣下並送到拘留處，那麼最合理的解釋就是此人的籤證被取消而且沒有當天的航班能令其返回本國。
籤證會因為什麼原因被取消呢？這個問題就複雜了。這裡只能說個大概。
澳大利亞移民法規定，移民局擁有幾種取消籤證的權力（power），每種權力對應著若干理由（grounds），而理由又需要事實（facts）作為根據。也就是說，只有形成了「事實—理由—權力」的完整鏈條，才能取消一個人的籤證。
更進一步來說，事實、理由和權力這三大要素，不僅缺一不可，而且搭配組合還不可錯亂。
如果我們用大寫字母來表示取消籤證的權力，用小寫字母來表示取消籤證的理由，那麼它們之間是這樣的一種關係：
比如，移民局發現了一個跡象，懷疑某個籤證持有人身上存在可能取消籤證的理由a1，那麼他們只可能行使權力A來取消籤證，如果他們行使了B，那就是不合法的。
還是別拿中國人說事，咱們虛擬一個韓國人來舉例吧：首爾男生Cho拿著旅遊籤證來澳洲，跑到某個韓餐館去打工。有天移民局突擊檢查餐館後廚，正碰到Cho戴著圍裙從廚房門裡走出來，經過一番訊問，移民局把他的籤證取消了。
移民局取消Cho的籤證是基於他違反了8101條款這一事實，8101條款附加在旅遊籤證之上，規定籤證持有人不可以在澳洲工作。取消籤證的理由和權力在移民法的subsection 116（1），其中明確規定如果一個籤證持有人違反了籤證上附加的條件，那麼移民局可以取消此人的籤證。
所以Cho的案例存在著以下「事實—理由—權力」的完整鏈條：
Facts: the holder of a tourist visa is found by DIBP compliance officers working as a cook (in breach of his visa condition 8101)
⬇️
Legal ground: visa holder has not complied with a conditionof the visa (paragraph 116(1)(b))
⬇️
Power: section 116
而在這個過程中，最初發現的那個跡象——Cho戴著圍裙出現在餐館後廚——只是將移民局引向了事實，並不能成為取消籤證的理由。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說「Cho是因為戴著圍裙走路而被取消籤證的」嗎？顯然不能。如果韓國媒體報導說「韓國男人只因戴著圍裙在餐館走動就被澳洲政府取消籤證」，那就是在鬧笑話。
我們再來看鄭女士的故事。
從環球網和僑網的轉載版本中，我們既看不到上述完整鏈條中的「事實」，也找不到「理由」，更別提移民局行使的是何種「權力」，整個故事只有一個最初的跡象——鄭女士填錯了表格上的地址，以及一個結果——鄭女士被關押，在這跡象和結果二者之間全是黑洞。而忽略其間的黑洞、盲目建立起最初跡象與最終結果之間的簡單因果聯繫，會造成受眾的極大誤解。
下面讓我們來嘗試填補這塊黑洞。
通過對移民法的研究，我們可以對鄭女士的故事稍作猜測。
最適用於鄭女士故事的一種情況可能是：移民局官員懷疑她入境的真實目的。
《澳大利亞移民法規1994》規定，如果移民局發現旅遊籤證持有人入境的目的並非是為了短期停留，那麼移民局可以以此理由取消其籤證。下面展示的是移民法規中的幾個相關段落，這類情況下可供行使的權力正是上文提到的移民法section 116。
圖：sub-regulation 2.43(ea)針對的是電子旅遊許可601籤證，中國護照持有人不能申請這種籤證
圖：sub-regulation 2.43(j)針對的是旅遊籤證600 visa，注意其中對「intention」、「purpose」的說法
圖：sub-regulation 2.43(ka)針對的是電子訪客651籤證，中國護照持有人也不能申請這一籤證，放在這裡只是為了說明移民局對於所有的旅遊籤證都有類似的要求
至於移民局官員為何對鄭女士的入境目的產生懷疑，可能是因為鄭女士之前頻繁用旅遊籤證入境且每次都居住很長時間，也可能是因為接到舉報掌握了其他情況。這其中也許有入境卡上填錯了地址的因素，但是就常理來看，一個沒有任何疑點的入境者，移民局不會特意去查其填寫在入境卡上的地址。
為什麼我認為這件事很重要？
回到我們最初的話題： 為何這兩天流傳甚廣的這則有關鄭女士被拘留的消息值得深究？
也許有人會說，不就是一個故事嘛，就算它是片面的，就算它是不真實的，起碼媒體對它進行報導的目的是對的呀——提醒大家正確填寫入境卡，這有什麼不好？這麼一件小事還值得你上天入地地分析，沒完沒了寫了這麼多？
大概是因為自己橫跨新聞和留學移民兩界，所以對於這類話題特別敏感。我的觀察和體會是，在留學移民這個問題上，誇大不實的宣傳太多，吸引眼球的故事太多，缺少的恰恰是對基礎知識的普及和對真實案例的不誇張、不煽情的剖析。
一方面，很多中介對出國的風險和代價避而不談，對出國之後要遵守的法律法規一帶而過，這令一些人，包括留學生，視出國為兒戲；另一方面，媒體上充滿了沒有邏輯、缺乏常識的報導，在沒有具體場景和分析的情況下就將華人的種種際遇歸結為簡單的因果關係，似乎華人在海外動輒得咎，這令很多人視出國為畏途，甚至認為離開自己的祖國純屬自尋屈辱。
對於事實的簡單歸因，往往導致對問題實質的忽略。
事實上，每年中國護照持有人被澳大利亞移民局取消籤證者不在少數。其中被取消較多的是學生籤證。
有一個在移民代理圈中常被引用的數據：2014年7月到2015年6月這個財年，澳大利亞一共有11000個學生籤證被取消，其中中國學生最多，達到1793個，緊隨其後的是韓國學生、印度學生、越南學生和泰國學生。這個數據當初因為被《澳大利亞人》報導出來而廣為人知，由於還沒有新的統計來替代，所以至今仍是最新數據。
取消學生籤證的理由，在移民法中可以找到兩處依據。
第一處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paragraph 116(1)(b)——籤證持有人違反了籤證的附加條款。所有的學生籤證都會附加8104、8501和8516條款。8104規定了學生籤證持有人可以打工的時長，8501規定必須購買健康保險，8516則規定籤證持有人必須一直滿足當初申請學生籤證時所滿足的條件（這最後一條主要是涉及到轉學、轉課程）。如果留學生違反了籤證附加的上述條件，那麼移民局可以取消籤證。
第二處是上圖中最下面畫紅線的paragraph 116（1）（fa）。這一條是專門針對學生籤證的，內容是：如果學生籤證持有人不是，或者不像是，一個真正的學生，那麼移民局可以取消其籤證；如果學生籤證持有人在澳大利亞期間參與了，或者可能參與了，不為其籤證所覆蓋的活動，那麼移民局可以取消其籤證。簡單來說，留學生不做學生的事兒，會被取消籤證；留學生做不應該學生做的事，會被取消籤證。
每年有那麼多中國留學生因為這兩條理由而被取消籤證，不得不說，其中移民留學中介負有很大的責任。
取消籤證事件發生比較集中的另一人群是涉及到「擔保」的籤證持有人。移民法規定：如果擔保類籤證的持有人被發現曾通過給予擔保人某種利益來換取擔保，移民局可以取消其籤證。
這一取消籤證的理由是在2015年12月生效的，但是看看周圍，假僱主、假結婚這些用經濟利益換取擔保的行為時時發生。
……
一面是無良中介刻意隱瞞，企圖打破法律的條條框框，通過鑽空子來牟取暴利；一面是有些媒體斷章取義，片面報導；再加上出國話題本身敏感，很容易攪入複雜的民族情緒……這些因素只能使信息的鴻溝越來越大。
澳大利亞海關的入境卡要認真、準確地填寫，沒錯，但是更本質的問題是：
第一，圍繞著辦籤證、出國的一切都要遵守澳大利亞相關法律法規，按照規定的程序辦事；
第二，想做什麼事情就申請相應的籤證，別去想拿著旅遊籤證打工掙錢這樣的事情；
第三，一切真實——要辦配偶籤證就談真實的戀愛，要尋求擔保就找真實的僱主。
做到這三點，我保證你入境時可以堂堂正正、理直氣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