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在北京工作的霍超,預定了前往柬埔寨的航班。
飛機於1月23日凌晨經停武漢天河機場。
那時的他沒有想到,自己將在20天後親歷武漢的封城時刻。
更不會想到,同航班上有一位新型冠狀病毒的確診患者。
回國後,霍超被要求就地隔離。
為了緩解焦慮,他寫下隔離日記,記錄那些難以忘懷的日與夜。
1月22日,我結束了一年的工作,從北京飛往柬埔寨西港,與國外工作的母親團聚。
航班經停武漢,時間剛好是23日凌晨。
和很多人一樣,我對疫情的判斷,有些後知後覺。
早在一月初,我就聽到了武漢存在類似sars病毒的消息,卻不以為意。只當作日常信息洪流的一部分,刷刷就過去了。
直到1月17日,一位日本的同學來問我武漢的情況,我才關注起國內外的相關報導。
我有想過換個不經過武漢的航班,但買不到直飛的機票,其他的中轉地又需要花費更多時間。
而且,根據當時媒體披露的消息,我想只要戴好口罩,做好防護措施,是沒有什麼問題的。
如果知道還有所謂的「糞口傳播」、「氣溶膠傳播」,我是萬萬不會踏出家門一步。
1月23日,封城前的武漢天河機場,戴口罩入睡的人們。
飛機原定於凌晨兩點起飛,臨近登機,機場突然宣布延遲一小時。
幾乎是同一時刻,我在手機裡刷到「封城」的消息,心裡咯噔了一下,擔心航班會取消。
我有些擔心,要是真取消了怎麼辦,是不是得去武漢的親戚家借住。
我不知道,此一刻有多少人正在奔赴機場。
將近四點,飛機終於起飛。
我老老實實遵循「丁香醫生」的建議,戴著N95口罩,不吃飯也不喝水,全程都沒摘下來。
我猜,這或許是最後幾趟武漢的國際航班。
到達西港後,我放鬆了警惕,摘下口罩盡情玩耍。
Sars病毒是在天氣變暖後自動消失的,我想病毒或許怕高溫,難以入侵熱帶地區。
但情況還是變得微妙起來。
我們報了當地的旅遊團。導遊第一天沒戴口罩,第二天卻戴了起來,一整天都沒摘下。
要知道,在悶熱的西港,一整天捂著口罩滔滔不絕,是件很不舒服的事。
到了1月27日,柬埔寨公布了本國第一例確診病例。
一時間,華人瘋搶口罩,醫用外科口罩從每包1美元飆升到10美元。
我仔細閱讀了官方發布的新聞,沒有看見具體的航班信息。
只知道病患是23日從武漢飛往西港,和我有同乘航班的可能。
保險起見,我去了當地較大的醫院備案登記,卻發現不過是國內社區醫院的水平。
醫院沒有核酸試紙,無法確診,只能給我做最普通的身體檢查,量了體溫用了聽診器。
一切正常。
剩下的日子,我全程佩戴口罩,將自己「隔離」在酒店賓館裡,為自己負責,也為他人負責。
返程的日子如期而至。這一次,經停無錫。
飛機落地後,我打開手機給爸媽報平安,身旁的乘客紛紛起身收拾行李。
機艙廣播突然響起:
「乘坐本次航班的旅客霍超先生,因為您先前乘坐的航班發現了新型冠狀病毒確診患者,請您先到登機口進行檢查,其他乘客請保持在自己的座位不動……」
原本湧動的機艙安靜了下來,人們停下手上的工作,面面相覷。
我心裡一涼,起身前行。
乘客們紛紛主動給我讓開一條道。
我在海關和醫護人員的陪同下離開機艙。
他們仔細地對我做了體溫監測和情況問詢,一切無恙。
並解釋說,根據公安提供的大數據,已明確我先前乘坐的航班有確診患者。依照目前疫情的特殊情況和相關規定,我將被扣留在無錫,就地隔離。
作為法學生,我腦海裡下意識閃過一些念頭 ——
這樣的程序合法嗎,有沒有相關的法律規定,是地方規定呢,還是依據上位法優於下位法的原則做出的決策……
後來查了相關文件,確實有《傳染病防護法》,都是有法可依的。
得知要被隔離後,我反而安心了許多,與其一直猜疑,不如有個明確答案。
更何況,國內的醫療水平比柬埔寨好。
之後的經歷,對我而言,就是許多個「第一次」了。
第一次走過空曠的外交禮遇通道;
第一次坐上救護車;
第一次進入病情隔離區。
如同置身大銀幕一般,一幕幕就這樣在我眼前發生了。
這是我第一次來無錫,街道上空蕩蕩的,幾乎沒人。
大約一個小時後,救護車停在新吳區旺莊街道,一棟由賓館改成的集中點。
隔離區配置了安保人員和醫護人員。
我的房間在三樓,進門時醫護人員還打趣道,「你這房間位置不錯啊,這麼大的落地窗。」
房間的條件和我預想的差不多,約30平米。
有洗手間、浴室、單人床、桌子和衣櫥,wifi和空調也有,不收取任何費用。
我被拉入了一個微信群,需要把群名片改為房間號加真實姓名。
這個群主要是用來報告體溫的,早上八點報一次,下午兩點報一次。
開飯時也會在群裡通知,任何情況都可以提。
入住當晚,我在微信群裡反映沒有洗浴用品,一位醫護人員便把自己的送來給我。
此外,我在外賣軟體上買的東西,也是由他們幫忙送進房間的。
在這裡,我被要求做到的,就是每天上報體溫,好好呆著。
醫護人員卻非常辛苦,他們在春節假期離家,還需要穿著厚重的防護服,幾乎無休地工作。
僅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他們不單要囑咐隔離人員早睡早起,增強免疫力。
還需要消毒、送飯、安排入住和退房等工作,夜裡則需要把每天的生活垃圾清理銷毀。
根據群裡的備註情況,最高峰時有36個隔離者,醫護人員卻只有5個。
剛住進來的頭兩天,我瘋狂瀏覽各種資料,補充在西港時遺漏的疫情信息。
我曾經在武漢讀書四年,工作四年,人生的近三分之一都在這裡渡過,留下了太多美好的回憶。
看著海量的疫情新聞,我的心情也隨之起伏,常常看著看著就哭了,看著看著又笑了。
我也不禁懷疑自己被感染了,連生理上都出現了不適。
是不是想咳嗽,是不是發熱了?
拿起手邊的溫度計一量,OK,一切正常。
我心想不能這樣了。
長期大量浸潤在負面導向的信息裡,有可能瀕臨抑鬱。
於是給自己設了個時限,每天只花一個小時瀏覽疫情信息。
手機裡的推送如此精準,令人沉迷,讓我有些細思極恐 ——
雖然有了wifi,連接著外邊的世界。
但兜兜轉轉,我們還是被困在信息的繭房裡,被算法不斷投食著自己想要的信息。
如果說,這次疫情總會過去,我們所擔心的,無非是要等多少個14天才能夠走出家門。
那麼網際網路編織的的信息繭房,才是一個更加美麗的深淵。
收拾好心情後,我的生活變得規律了起來。
每天早上七點起床,量體溫,吃早餐,給房間消毒。
我沒有打遊戲的習慣,隔離期間也不太看得進電影。
為了舒緩情緒,我還開始在網上絮絮叨叨地寫隔離日記,儘可能地多思考,多記錄,提醒自己不要忘記。
2月3日是復工的第一天。
我和公司報備過隔離情況,雖然深處隔離區,但不影響線上工作。
我甚至覺得,這場未曾預見的疫情,可能是5G時代最好的催化劑,讓產業網際網路愈加迅速地在中國鋪開,滲透到方方面面。
不得不說,有了工作後,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天色便落入了漆黑。
結束工作後,我會聽之前收藏的人民大學溫鐵軍教授講座視頻。
溫鐵軍:大城市的城市病,在任何一個問題爆發時,都顯得如此的不堪一擊。
有個朋友不知我在隔離,問我有沒有武大北京校友會的聯繫方式,希望通過校友會的力量聯繫物資。
他所在的孝感市漢川縣,疫情特別嚴重,是全國感染人數和死亡人數最多的縣級市。
我聯繫了學姐學長,他們把我拉進校友會的志願者群,講述漢川的情況。
雖然只是一些簡單的牽線搭橋工作,卻是我這幾天來做得最開心的事情。
置身隔離區,我也多了一批近在咫尺卻不能謀面的網友們。
通過微信群裡的觀察,大家比我想像中的更加適應,時常互相打氣,給醫護人員加油。
如今再回憶,我被隔離的8天裡,只聽過一次救護車的聲音。
也許是住進這片隔離區的人,大多和我一樣,屬於等級較輕的「密切接觸者」。
2月3日,我在「隔離群」裡看到一批網友集體出院。
他們調侃著是「出獄」,像終於等來放學的孩子。
那一天,我也迎來了自己的第一次核酸檢測。
我本來以為自己要隔離14天。
醫生告訴我,14天並非從入境之日(1月30日)起算,而是從接觸之日(1月23日)起算。
依據國家衛健委的相關規定,連續兩次呼吸道病原核酸檢測為陰性,採樣間隔時間至少在一天以上,便可以解除隔離。
過了兩天,我又做了第二次核酸檢測,結果均為陰性。
2月7日,是我隔離結束的日子。
收拾行李時,我問醫護人員,現在還能打上車嗎。
她說,最近都在隔離區內工作,對外邊的情況不是很了解。
我特別想要感謝這些醫護人員。
看似苦悶的隔離生活背後,是許多人在默默支撐著我的日常需求。
停留八天後,我便可以離開,但他們卻要等著一批批人進來,離去,直到疫情結束。
臨走前,我在房間給醫護人員留了蘋果祝福矩陣,上邊寫著「感恩」和「加油」。
離開大樓前,我給穿著厚重防護服的醫護小姐姐,拍了一張照片。
她的第一反應是趕緊往我手上噴消毒液,叮囑我早點離開疫區,裡邊很危險,外邊更安全。
說完她又趕去工作了。
離開的那一刻,我沒有預想中的釋然或喜悅。
在3樓的窗臺看久了,突然來到地面,甚至還有些生疏。
撞見時常在窗下溜達的狗子,感覺十分親切。終於可以相見,我對著它拍了好幾張照片。
每一個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感受這場災難。
作為一個普通公民,我能做的只有多一點配合,盡一份力。
相信只要通過陰寒的隧道,就可以看見光亮。
司機帶我離開隔離區。如果有機會,我想回來看看熱熱鬧鬧的無錫。
撰文 霍超 | 整理 東北旺 | 編輯 小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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