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們好!今天發一篇原創紅評文章。越成長越明白,生活本就是一件艱辛的事,沒有誰比誰更容易,多一點共情便少一點倨傲。希望你喜歡,記得給我留言並轉發哦。—— 百合
一
《紅樓夢》到第六回,之前一直在寫賈府富貴氣象的曹公,忽然驀地宕開一筆,把鏡頭伸向了微如芥豆的劉姥姥家。
這是為什麼?
曹公自己說了:「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作為綱領。」劉姥姥所在的王狗兒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懂了伐?從技術層面講,這就是作者找到的:切——入——角——度。
於是乎,劉姥姥就這麼出場了,這個相當於戲曲舞臺上女丑式的人設,有其自帶的功能性。作者寫她的用意,就是要跳脫出來,以草根階層的目光,來打量石獅子把守的高牆朱門,和朱門內的人們。換句話說,劉姥姥,其實是在帶我們這些讀者進富貴場見世面。
例如「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就是外人眼中的賈府豪奴形象,他們這副嘚瑟勁兒,寶玉黛玉等人是不知道的。主子面前,奴才永遠卑躬屈膝唯唯諾諾,根本看不到他們的第二張面孔。所以,出身太好會錯失掉很多世間的真相和體驗,也不能不算是一種遺憾。
劉姥姥周遭的世界,何嘗不是我們普通人生活的世界:粗糲、平淡、現實,偶有片刻的精緻與溫暖。
她的人生,何嘗不是我們普通人的人生:泥沙俱下,和光同塵,磕磕絆絆是常態,受人冷眼也難免,但因為內心還有那麼一丟丟希望在,仍然要硬著頭皮往前闖闖看。
一個膝下無子的老寡婦,孤身一人在家靠兩畝薄田度日。忽然有一天女婿王狗兒來接她家去,在鄉鄰們眼裡,劉姥姥晚年算是有了著落,有人養活是好事兒啊。但她去了並不是完全頤養天年,女婿做小買賣,女兒要幹家務,青兒板兒一對小兒女無人照管,正好交給劉姥姥帶。看到這兒不禁莞爾,父母忙生計,孩子交給老人帶,三百年過去,社會形態說起來變了,但我們中國人的家庭模式也沒啥進化嘛!
劉姥姥在女兒家的表現,也跟今天忍痛放棄廣場舞,給兒女拼命發揮餘熱的老人們沒啥區別:「一心一計,幫襯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嗯,小老百姓過日子,必須得一家人都朝著同一方向眺望,才能順時吃飽穿暖,難時共克時艱。
二
窮人怕過冬。
冬天一到,會憑空多出很多大項開支:首先萬物蕭瑟,地裡不產糧食瓜果,家裡得有餘糧,蔬菜靠存靠買;購置炭火、毛氈等取暖物資設備;置辦成本較高的禦寒衣物等等。寄居在賈府裡的窮親戚邢岫煙,不就是因為把棉衣當了,天降大雪卻身著單衣,和穿大紅羽紗的眾人們站在一起,凍得拱肩縮背好不可憐嗎?
《甄嬛傳》裡,因為冬天天黑得早,為了省燭火錢,沈眉莊提出了用明竹窗紙代替棉窗紙的法子,令皇上大加讚賞。皇家尚且如此,因此「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的王狗兒,在家借酒澆愁,找茬兒跟老婆吵架就不難理解了。
丈母娘劉姥姥看不過,說了他幾句,她知道根源在於小時候家庭境況優越,花錢大手大腳慣了,不懂節約計劃,才落到今天這地步。原話是這麼說的:「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說得王狗兒惱羞成怒:「你老只會炕頭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
「炕頭上混說」,細忖這五個字,其實挺傷人的,相當於說:「你個坐著吃閒飯的,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劉姥姥度量大,沒和他計較,她不急不惱地說:「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她說:記得嗎?當年你們家是和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家連過宗的。
「連宗」,就是本來沒有親緣關係的同姓人家認了親,從此成為名義上的一族人,實為收編和攀附。例如,賈雨村就是和賈府連宗之後才官運亨通又壞事做絕的,平兒曾私下罵他:「認了十來年,生了多少事出來。」——扯遠了。總而言之,因為有曾經的這層特殊關係,劉姥姥才建議王狗兒去找當年的王家二小姐,也就是如今賈府裡的王夫人打抽豐。
沒想到王狗兒反將一軍:「姥既如此說,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試試風頭再說?」他還建議把自己小兒子也帶上。
劉姥姥略一思忖竟然就答應了。她不是充女英雄,是在替晚輩考慮:女婿是個愛面子又不中用的,女兒是個年輕媳婦,「倒還是舍著我這副老臉去碰一碰。」天下很多父母眼裡,子女再老也是孩子,只要有一息尚存,就要為他們保駕護航,當開路先鋒。
她做好了碰釘子的準備,豁達地說成便成,不成就當見世面了,大家臨睡前還「笑了一回」——看到這兒,就明白為什麼王狗兒兩口子日子過不明白了。但凡有志氣又清醒一點的人,都知道一個七十多的老人家帶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此去意味著什麼,那就是一個老叫花子帶著小叫花子上門討飯去了,哪裡還笑得出來?
三
想見到財神奶奶的劉姥姥,第二天一早就到了賈府門口,打起了通關遊戲。
剛到前門才第一關,就被幾個豪奴捉弄了一番,還是其中一個老年人制止了:「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世事洞明的曹公,把這句臺詞分配給老人,無非是老人多出來的那幾十年經歷,會洞曉生而多艱,從而對弱者心存悲憫。
第二關,在後門口,一個天真的孩子領路,把她帶到了周瑞家,因為之前欠著一個人情,周瑞家的打算幫她這個忙。
第三關,周瑞家的帶她找到了鳳姐的陪房丫頭平兒,平兒接待了她。
要說劉姥姥真是算運氣不錯的。
但等真見到光芒萬丈的鳳姐後,她開始退縮起來。周瑞家的遞眼色給她,她的臉「未語先飛紅」,「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裡來,也少不得說了。」太扎心了,一個臉紅一個「忍恥」,就表明她昨晚在家裡說的那些來豪門見世面的話,不過是故作輕鬆。
劉姥姥從來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厚臉皮老婆子,而是一個為了子孫衣食放下自尊的辛苦老人。
幸而鳳姐動了善念,那一次,她得到了20兩銀子的接濟,讓一家人有了一個吃飽穿暖的冬天。
第二年秋天,她又來了。她的本意並不是來乞討,而是來還禮的。她把自家田裡種的新鮮瓜果野菜送來一口袋,讓賈府主子們嘗嘗鮮,這是莊戶人家能拿得出手的心意。打算放下禮物就走,趁著天黑之前趕回去,
沒想到這一次是驚喜連連,因投了賈母的緣,在園子裡多住了兩天,臨走又得到了更豐厚的饋贈。
按各人所贈錢物,清單如下:
賈 母:新衣服兩套;青色軟煙羅一匹;面果子一盒;名貴成藥一包(內有梅花點舌丹、紫金錠、活絡丹、催生保命丹);荷包兩個,內裝筆錠如意金(銀)錁子兩個。
王夫人:五十兩銀兩包,共計一百兩(用來置田或做小買賣本錢)。
鳳姐:青紗一匹,實底子月白紗一匹(做衣服裡子),繭綢兩個(做襖兒裙兒),綢子兩匹(做過年新衣),內造點心一盒,御田粳米一鬥,各色果子乾果一鬥。另有銀八兩。
寶玉:成窯鍾子一個;
平兒:襖兩件,裙子兩件,包頭四塊,絨線一包。
鴛鴦:衣服三件。
這可比上次的二十兩銀子多多了。平兒給她僱了輛車,讓小廝把東西裝上,她風風光光滿載而歸。
四
可以想見,當她拉著那一大車錢物回到家門前的時候,女兒女婿該有多麼喜出望外,鄰居們該有多麼羨慕嫉妒恨,她拿出來的東西大家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象徵著一個他們想像力達不到的世界。
逛過大觀園的劉姥姥一下子成了全村的風雲人物,作為一個見過大世面的人,她會坐在村頭大槐樹下,鄉鄰們圍坐一圈,聽她講自己在大觀園裡如夢如幻的三天:富人住的園子,和咱們過年時年畫上貼的一模一樣;家裡還有尼姑庵,方便上香,還有大廟牌坊,分不清該不該磕頭;園子太大逛完一圈得走一天,有的地方還需要划船,船娘是專門從蘇州買來的;家裡的姑娘們個個長得貌若天仙,會讀書作詩畫畫;上好的細紗不是做衣服,是用來糊窗子;吃一頓螃蟹的錢抵咱們莊戶人家一年的開支,吃個茄子得十來只雞配,一個鵪鶉蛋一兩銀子,泡茶用的是天上的雨水.
還有還有:他們家的老太太、太太、奶奶們待人都是極好的,憐貧惜弱不拿大,這不,他們給了我這好些東西。我在家天天念佛,保佑他們平安無事。
她不會說她在那兒見了誰都是滿臉陪笑,隨時準備著彎下膝蓋;
她不會說她自己甘當女篾片,吃飯前故意自黑「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逗得全場失控大笑;
她不會說鳳姐拿她尋開心,橫三豎四插了她一頭鮮花,故意把她打扮成老妖精;
她不會說餐桌上人家故意給她拿一副齁沉的象牙鑲金的筷子,專等著看她出洋相;
她不會說人家故意拿黃楊大杯子灌她酒,讓她醉得睡死過去。
他們只看到她憑一己之力讓家人過上了好日子,就以為她真成了豪門座上賓。
有些事自己不說,別人就永遠不知道。
五
所以,我們有什麼資格同情劉姥姥?
那個為了度過實習期屁顛屁顛給上司泡茶打水的你,
那個在KTV廳裡用跑調的嗓音來博取大家一笑的你,
那個忍受著他人擠兌仍然裝聾作啞一臉憨笑的你,
那個明知對方是傻缺,為了利益而不得不違心附和的你,
那個為了籤單在餐桌上使勁講段子、拼命喝酒直到把自己喝吐的你,
那個頭髮花白還為了孩子的工作,在權貴面前討好獻媚的你..
為了更好地生存,在人世間裝傻耍寶,低下身段的人們啊,什麼能屈能伸,什麼生存智慧,在那一刻,不管男女老少,大家統統都是在賈府裡做客的劉姥姥。
當你總算靠著「忍恥」做成事,成為別人眼裡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享受著豔羨與讚美的時候,你還是劉姥姥,不過變成了坐在村口槐樹下講故事的劉姥姥。
說到底,誰活得容易呢?一家不知一家難,一人不知一人難罷了。「這世間本就是各人下雪,各有各的隱晦和皎潔。」
黛玉罵劉姥姥:「他是哪門子姥姥,直叫她是個『母蝗蟲』就是了。」
妙玉把劉姥姥用過的杯子丟到外面,寶玉提議不如給她。妙玉同意了,又說如果是自己用過的,砸碎了也不能給她。
她們看不起劉姥姥,也不怪她們,是階層壁壘太厚,未經風霜的官家小姐沒受過錢的苦,不知道窮人的身不由己。
好在,我們不是她們。苦哉,我們也做不成她們——那也別學她們。鄙視劉姥姥們,意味著我們忘了自己是誰,或者,急於劃清界限地否認自己曾經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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