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我在鎮江大港老家出生。不久,我奶奶找算命先生給我算命,算命先生要家裡給我找一對屬兔的夫婦為乾爸乾媽,可保我一生平安。於是長輩們開始尋找這麼一對屬兔的夫婦,很快發現,大港式好堂趙宋慶和夫人殷怡珍都屬兔,是合適人選。我奶奶又曾和趙宋慶家同住一個門裡,相互非常熟悉,於是這門乾親徵得對方同意就這麼定下來了。
乾爸趙宋慶在上海復旦大學教書,很少回大港,因此我一直沒見到過他。
1949年,爸爸調到上海工作,我們全家搬到了上海四平路鐵路新村,這裡離復旦大學不遠。
第一次見到乾爸是一個星期天。那天我們幼兒班不上課,我和新村裡的小朋友正大汗淋漓地玩著「逃江山」的弄堂遊戲(類似於現在的捉迷藏)。媽媽找我回家,說我的乾爸來了要見我。快到家時,我看見爸爸陪著一個人在花園旁邊談話呢。爸爸見我到了,拉著我的手到那個人面前說:「這就是恆利。」轉而又對我說:「他是你的乾爸爸。」我愣愣地望著他:頭髮長得齊到耳根,鬍子也留得很長,身穿一件灰色長袍大褂,怎麼跟別人不一樣呀?他平靜地笑眯眯地望著我。我怯生生地向他鞠了個躬,叫了聲:「乾爸爸。」他撫摸著我的頭說:「還有點認生呢!」說完,從長袍口袋裡,抓出一把水果糖,塞在我手裡,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輕輕地說:「玩去吧。」我如釋重負,捧著水果糖找小朋友們繼續玩「逃江山」的遊戲去了,身後傳來三個大人的笑聲。
△1928年趙宋慶的復旦大學畢業證書和學位證書
大約過了一年多,又是一個星期天,爸爸帶我到復旦大學乾爸的宿舍去玩。乾爸依然是長頭髮長鬍子,身著長褂子。他在校門口迎接了我們。這次我見到他時已經沒有怯生生的感覺了。進了他的宿舍,我所看到的儘是書,滿屋子的書!小小房間最大的空間是屋子中央的一張棕繃床,床的四個角低低地擱在磚頭上。凌亂的被褥上,放著幾本打開的和未打開的書。棕繃的四周,除去門窗、過道外到處都堆放著書。爸爸和乾爸在一邊抽菸談話,我就在這書的世界中玩耍。
回家的路上,我問爸爸:「乾爸爸怎麼有這麼多書啊?」爸爸說:「他是個做學問的人,做學問是要看很多書的。」
以後的日子裡,在與爸爸媽媽的交談中,我星星點點地獲知:乾爸爸很有學問,雖然是個中文系的教授,卻寫了一本關於天文學方面的科普書籍,他還翻譯了不少外國文學作品,他甚至能給大學生上數學課……
這些都深深地刻在我的童年記憶中。
1956年父親調到南京工作,不久我們全家也搬遷南京,和乾爸幾乎沒有聯繫了。
2006年我退休了,有充分的時間看書報雜誌以及上網查閱資料了。我看到不少記敘乾爸趙宋慶的文章,這些文章大部分是由乾爸的朋友、同事、學生、校友寫的。從此對乾爸我又有了進一步了解。無論是在「復旦八怪」的範疇還是在「復旦九妖十八怪」的範疇,趙宋慶都是列為「之一」的,眾多文章裡反映出了趙宋慶的「怪」和「才」。
△1927年趙宋慶與席滌塵合譯出版(英國)高爾斯華綏著的劇本《鴿與輕夢》
他的「怪」,一是表現在生活習慣上:從外觀上看實在是搶眼球:披著長發,留著長鬍鬚,長年穿著邋遢的長衫。
二是表現在個性上:他特立獨行、沉默平靜,孤傲清高,不主動與人交流。
三是表現在做學問上:他從不為解決職稱問題去做學問。憑他的才學,寫一些他的專業範圍內的論著應該不成問題,可他卻「不務正業」,去搞「邊緣」學問,最終因專業論著不夠不能晉升正教授。
四是表現在文稿收集上:他對發表和沒發表過的文章收集工作做得不夠,中文系的同事說他:「即有文章在報章雜誌上發表,並沒收集,隨寫也就隨時散失了。」
五是表現在他自甘清貧上 :他哥哥是位銀行家,見他生活不寬裕,提出要資助他,被他堅決拒絕了。
△1933年大江書鋪出版了趙宋慶(筆名為孤懷)翻譯的《屠格涅夫小說集》
他的「才」主要反映在學術上。除了授課,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查找資料,學習研究,閉門做學問上了。就這樣,日積月累,他的知識面越來越廣博,所以當時就有人認為他是中文系學問最好的人。
他別具一格。
授課時他教學思路開闊,常聯繫天文,地理,物理,化學,文史哲,經濟等方面的知識旁徵博引,激發學生的求知慾望;注重搞啟發式教學,培養學生發散性思維。
他精通外文。
1927年,他在復旦大學讀書期間,就與席滌塵合譯出版了(英國)高爾斯華綏著的劇本《鴿與輕夢》。
1933年大江書鋪出版了趙宋慶(筆名為孤懷)翻譯的(俄)《屠格涅夫小說集》。
為了尋找蘇軾受過波斯詩人奧馬爾影響的證據,他用一周時間以絕句形式翻譯了《魯拜集》全部五百餘首詩。
他學識淵博。
師生中流傳著這樣的佳話:他是中文系的教授,卻能夠為數學系學生講授《微積分》課程。
他對天文學也有較深的研究。1935年他精心撰寫的天文科普書籍《秋之星》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發行了。此書在陳四益等著名學者的努力下,於2009年由21世紀出版社再版重印。我已通讀一遍,明顯感覺到書中湧動著青春的氣息,迸發著科學的精神,流淌著優美的語言。
1956年他應《復旦學報》徵稿,寫了關於天文學方面的論文《辨安息日並非日曜》,因為專業性很強,涉及的知識面也很廣,編委會決定請我國文天文學權威——紫金山天文臺張鈺哲臺長審評。張臺長很快回函,肯定了這篇論文的價值,認為全國能就那個議題寫出如此高質量文章的不會超過三四個人。
△1935年趙宋慶,精心撰寫的天文科普書籍《秋之星》由上海開明書店出版發行。
1957年,他又在《復旦學報》發表了一篇《試論超辰和三建》的天文研究論文。
這兩篇論文在復旦大學校園裡引起了轟動,那些懷疑、低估趙宋慶的科研能力的人,那些譏笑他「囚首垢面」的人對他也刮目相看了。
由此我也聯想到,乾爸在1933年翻譯出版《屠格涅夫小說集》的時候,用的筆名是「孤懷」;在撰寫出版科普書籍《秋之星》的時候,用的筆名也是諧音「辜懷」。
「孤懷」這個詞語的解釋是:1.孤高的情懷 ;2.獨特的見解。
我揣摩:這就是他的人生追求吧!
1958年乾爸55周歲,這是教科研人員的黃金年齡,但正處於學術的巔峰時期的他卻不幸中風了。之前,他曾經有過一次小中風,病情比較輕微,生活能自理,而這次嚴重了,學校與乾爸的長女趙無遐聯繫,把乾爸送回到鎮江養病。
當時趙無遐家住在寶塔路西更樓巷的一座院落裡,院裡有三間兩廂的大房子,乾爸的養病之處就在東廂房(兼做書房)。趙無遐有四個子女,都跟媽媽姓趙,喊外公為老爺,喊外婆為奶奶。他們珍藏著老爺趙宋慶的有關資料和記憶。在他們的幫助下我了解了乾爸在鎮江養病期間的點點滴滴。
△2009年有21世紀出版社再版的《秋之星》
乾爸依舊喜歡看書,依舊喜歡看各種類型的書刊,包括在古舊書店買回的線裝書,甚至連小孫女幼兒園發的「伢伢書」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乾爸多年養成的生活習慣依舊不改:還是留著長頭髮,長鬍鬚,一年四季穿著長衫,髒了也不讓洗滌。乾媽和保姆只好用溼毛巾,在他的衣服上擦抹。
乾爸依舊喜歡喝茶,抽菸。有時乾媽勸乾爸少抽點菸,乾爸說不出話來,用手杖指著乾媽,以示抗議。只是煙比以前抽得少多了,被乾媽控制住了。
自從乾爸回到鎮江,孫子孫女常繞膝下,增添了他生活的樂趣。尤其是最小的一對雙胞,乾爸是看著她們一天一天的長大的,每天等待著小雙胞從幼兒園放學回家成為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作者趙恆利近照
他會把書放在小孫女面前,讓小孫女說書中的故事,說對了,他就笑;說錯了,他就用手指點點小孫女的腦門兒。
有時候小雙和大雙會圍著乾爸,玩他的鬍子,乾爸眯著眼睛笑嘻嘻地享受著。他們經常玩「過家家」的遊戲,孫女假假地餵乾爸吃,乾爸假假地吃,哦哦啊啊地笑,樂在其中。雙胞倆有時拿乾爸的菸斗放在嘴裡,學老爺抽菸的樣子,這時乾爸會笑得很開心,雙胞倆也跟著傻傻地大笑。
乾爸還常常一個人下圍棋。孫兒孫女們覺得黑白棋子很好玩,伸手抓他的棋子,他也不會呵斥,甚至會讓他們放一兩個棋子在棋盤他指定的位置上。
坐的時間長了,乾爸會柱著拐杖在大院裡面走走,有的時候雙胞胎孫女,左一個右一個,扶著他在大院裡走,也有時,爺孫三人攙扶著走出大院,走到街上去了。這也是大雙小雙最開心的時候,因為乾爸會買些很好吃的東西給她倆。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了七年。乾爸趙宋慶自1928年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孤獨一人闖蕩世界,很少享受家庭生活的溫暖。1958年,因中風返回家鄉養病,與家人團聚,享受了七年天倫之樂,不料又一次中風,治療無效,告別了他那卓然而立,潛心學問,淡泊名利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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