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震風
今年是旅法藝術家朱德群誕辰100周年,恰巧去年也是吳冠中誕辰百年。對於這兩位藝術大師,許多人知道他們都畢業於杭州藝專,都留學法國,畫還都賣得很貴。但實際上,兩人的羈絆遠比這更深,甚至可以說,若不遇朱德群,就沒有畫家吳冠中。10月香港蘇富比秋拍中,數件朱德群珍藏的吳冠中畫作首現市場,像一個鉤子,牽引出兩位大師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一.相遇
多年以後,當吳冠中走下重返巴黎的飛機,一眼看到那闊別已久的高大身影時,準會想起朱德群帶他去參觀杭州藝專的那個遙遠的周日下午。
1936年夏天,杭州南星橋附近的一座軍營裡,幾百名十五六歲的學生正頂著烈日進行入學軍訓。個子矮小但一臉倔強的吳冠中排在隊尾,身材高大但純樸寬厚的朱德群站在排頭。他們一個來自江蘇宜興的水鄉,一個來自江蘇徐州的古鎮,一個學工科,一個讀藝術,雖然排頭和隊尾是距離最遠的,但每當首尾相接的時候,他們又是最近的。
兩位年輕人看上去是如此的不同,但終究是少年心性,每當排到一起的時候總有說不完的話。一來二去,兩位年輕人就混熟了。
軍訓之後,緊接著就是暑假,家境貧寒的吳冠中沒有回家,也留在學校的朱德群就邀請這位新朋友到國立藝專參觀遊玩。
杭州國立藝專是1928年由蔡元培創立,並由留法歸國的林風眠擔任校長的美術學校。藝專在當時極具前衛意識,教學思想與藝術主張完全自由,以林風眠提出的「介紹西方藝術,整理中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的為理念,網羅了吳大羽、劉開渠、潘天壽等名師授業,在民國時領藝術開放風氣之先。
「我見到了前所未見的圖畫和雕塑,強烈遭到異樣世界的衝擊,也許就像嬰兒睜眼初見的光景。」多年後吳冠中在他的自傳《我負丹青》中這樣寫道。
「我開始面對美,美有如此魅力……十七歲的我拜倒在她的腳下,一頭撲向這神異的美之宇宙,完全忘記自己是一個農家窮孩子,為了日後謀生好不容易考進了浙大高工的電機科。」
吳冠中當即決定棄工從藝,投考杭州藝專。這個決定很自然地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但吳冠中已打定主意,「寧可窮一輩子,也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在這人生的歧途,只朱德群一人支持吳冠中。朱德群更是自告奮勇地當起了吳冠中的「小先生」,在他的幫助下,吳冠中順利地考進了杭州藝專,雖然因轉專業讓他比朱德群低了一級,但這並不妨礙他們在課餘一起學習。
難怪吳冠中晚年總說:「若不遇朱德群,也就沒有畫家吳冠中。」
二.砥礪
頭兩年的藝專生活是幸福的,不斷有新人、新事令兩位年輕人心潮澎湃。當時國立藝專的教師中,以教油畫的吳大羽威望最高,不僅學問好,還長得靚、穿得帥,是學生心中的「男神」。朱德群對他的記憶是:「大黑邊的近視眼鏡、灰黑叉肩鬥篷大衣、瘦小的褲腳,走在教室地板上發出咚咚的聲音。」
吳老師對有天賦又用功的學生格外熱情,朱德群和吳冠中都常受他教導,而且他們每天都作伴去西湖邊寫生,一畫就是四五張,因為吳老師一天看不到他們的畫,就會很失落。就這樣,兩人畫遍了西湖的角角落落,無論春夏秋冬,濃妝淡抹總覺新穎。
可好景不長,1937年秋冬,由於日軍步步緊迫,杭州藝專奉命內遷,許多師生離開了學校。
吳冠中也準備回老家宜興去,又是朱德群的勸告讓他改變了主意。朱德群對他說:「已經學了這麼長時間,丟了太可惜。不管怎麼說,跟著學校走,總可以多學點,學一點是一點。」就這樣,二人和部分師生一起,踏上了漫漫西遷之路。
禍不單行,在輾轉江西、湖南、雲南和四川等地途中,吳冠中丟失了全部盤纏和學費,身無分文,多虧朱德群幫助,兩人也由同窗情誼變成流亡中的患難兄弟。最困難時,甚至沒錢和學生們搭夥做飯,只能幾人同煮稀飯餬口,整天處於半飢餓狀態。
雖然一路貧窮,但二人仍苦學不輟。吳冠中回憶,在昆明時,有一回校區防空警報響起,大家都上山躲避轟炸,他卻求管理員將他反鎖在圖書館中,只為臨摹《南畫大成》,還覺清淨自在。
1941年朱德群在四川青木關畢業後以優異成績留母校任助教,吳冠中在一年後畢業後任重慶大學建築系助教。相隔一條嘉陵江,來往不如以前方便,但兩件事仍緊緊聯繫著他們:一是尋找油畫材料,因當時材料奇缺;二是學習法文,想走前輩老師們的老路,到法國勤工儉學的夢始終未破滅。
三.歧路
有意思的是,畢業後最先踏上去巴黎朝聖之旅的,反而是起步更晚的吳冠中——1946年夏,他以全國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教育部公派留學的名額,並在次年抵達法國,入讀巴黎產立高等美術學院。1948年,朱德群也離開了故鄉去遠行,但此程的目的地並非巴黎,而是臺北。
在去巴黎前,吳冠中原本並不打算回國:「國內搞美術沒有出路,美術界的當權人物觀點又極保守,視西方現代藝術如毒蛇猛獸。因之我想在巴黎揚名,飛黃騰達。」可是等到1955年,終於攢夠學費的朱德群到巴黎滿世界尋找吳冠中時,卻沒能找到這位老友,因為他早在5年前便回國去了。
這這戲劇性的轉折,吳冠中曾在給恩師吳大羽的信中解釋:「祖國的苦難憔悴的人面都伸到我的桌前!我的父母、師友、鄰居、成千上萬的同胞都在睜著眼睛看我!我一想起自己在學習這類近乎變態性慾發洩的西洋現代藝術,今天這樣的一個我,應該更懂得補鞋匠工作的意義,因他的工作尚且與周圍的人們發生關聯。踏破鐵鞋無覓處,藝術的學習不在歐洲,不在巴黎,不在大師們的畫室;在祖國,在故鄉,在家園,在自己的心底。趕快回去,從頭做起。」1950年,吳冠中歸國。朱德群卻繼承他的初衷,永遠留在了巴黎。
但離開巴黎時的吳冠中不會想到,逃離了一座圍城,等待他的又是另一座圍城。
朱德群《河岸》
1959年作,116 x 81cm,油畫畫布
2020香港蘇富比秋拍
估價:1500萬-2500萬港幣
1960-70年代,朱德群已憑著抽象藝術在歐洲藝壇揚名,而「無論被驅在祖國的哪一角落」都「仍將愛惜那卑微的一份,仍願回來」的吳冠中,卻「歷經了快快活活地畫,到拘拘謹謹地畫,到戰戰兢兢地畫,到偷著畫,到不能畫,不配畫各個階段」,無可奈何地蹉跎了一個畫家最好的年華。
走上不同人生路的兩人,從此半生天各一方。
四.重逢
五十年代到1979年之間,北京和巴黎斷了民間鴻雁。吳冠中和朱德群在各自的戰場上奮力拼搏,忍受生活的磨難,尋求藝術的超脫。友誼則被埋在心裡,在「彼此的苦難時刻,雨雪霏霏總相憶」。
直到1979年,朱德群曾經的老師、時任中國美術館館長的劉開渠帶著一個雕塑代表團訪問法國,朱德群才和祖國重新聯繫上,並給吳冠中寄去一本他的畫冊。
朱德群《第312號構圖》
1969年作,200 x 200公分,油畫畫布
2020香港蘇富比秋拍
估價:3700萬-4700萬港幣
闊別多年,朱德群的創作已轉向抽象,但輾轉收到畫冊的吳冠中一打開便感到是老友的音容風貌。「年輕的朋友分手後各在異地老成,再相見時在瞬間的驚訝後立即又認出其面部結構仍是故人骨格,且本性未移。誠實的藝術家是樹,自然成長的樹,銘刻著年輪的標誌。」
兩年後,吳冠中作為美術家代表出訪西非三國,歸途路經巴黎,三十年後重回這座曾經令他無比嚮往,卻最終逃離的藝術之都,也重逢了朱德群。只是再見時,鬢髮各已蒼。
在得到使館特許後,吳冠中住到了朱德群家。雖然在法國畫著抽象油畫,朱德群卻一直活得「很中國」:家中擺設是中式的,要孩子說漢語、每天寫書法、念唐詩宋詞。鄉音無改的兩人,徹夜長談四十年來彼此的路。路崎嶇,路曲折,甘苦有異同,而藝術中的探索卻異曲同工。刪去了抱頭痛哭,彼此將苦難藏在了心底,被藝術厚厚地覆蓋了。
吳冠中在巴黎與他的摯友朱德群和熊秉明會面。照片中的書法為朱德群所題寫,記錄了他們珍貴友誼的點點滴滴。蔡斯民1993年 攝於巴黎
在巴黎的三天,吳冠中仿佛脫籠之鳥,與朱德群一起看博物館、畫廊。兩人在杭州時幾乎每天一同看畫冊,品評作品,紙上談兵,如今一同細讀學生時代早就熟悉的大師們的原作,兩人觀點仍然非常非常接近。三十年後的巴黎,並未令吳冠中感到藝術主流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許多新人新作不熟悉,都聽朱德群講解,仿佛又成了吳冠中的「小先生」。
好友熊秉明也來陪吳冠中看畫、逛書店,還提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如果你當年不回去,必然亦走在無極和德群的道路上,今日後悔嗎?」吳搖頭:「我今日所感知的巴黎與三十年前的巴黎依舊依舊,三十年前的失落感也依舊依舊,這失落感恐來自故國農村,我的出生地,苦瓜家園。」
吳冠中《北國風光》
1973 年作,71.7 x 160cm,油畫木板
2020香港蘇富比秋拍
估價待詢
三天黃金的時光匆匆流去,又是離別時。
朱德群趕到機場送別,還夾了一幅他的作品送吳冠中。何日得再見,兩人心裡都沒底,只能淚滴胸前,贈畫以當念想。
五.聚散
春到人間,歲月奔馳,此後朱德群多次返回祖國,吳冠中也多次到巴黎。兩人的情況也一年比一年好,朱德群創建了寬大理想的畫室,而吳冠中也從陋巷大雜院搬出,有了真正屬於自己的闖作空間,他們的藝術開始被更多人們賞識、追捧。
理解,從西方到東方蔓延開來。
1989年春,吳冠中應日本西武之邀去巴黎作畫,偕老伴在巴黎住了一個月,這期間與朱德群接觸甚多,行程安排皆得其夫婦照拂,為答謝之,吳特意帶了一幅《重慶山城》至巴黎餽贈摯友。
山城重慶,是吳冠中的「第二故鄉」,那裡有他與朱德群的五年崢嶸回憶,還遇見了妻子朱碧琴,攜手一生。完成於1979年的《重慶山城》,是吳冠中首度以全景式構圖盡攬山城面貌之作,頗得吳冠中重視,完成後一直留付身邊十年。畫中所繪鱗次櫛比的房舍,總讓吳冠中「情思脈脈,年光倒流」,所以特地贈與朱德群,憶兩人共甘共苦的舊時光,朱德群也十分珍視之。
吳冠中《山城重慶》
設色紙本 鏡框 ,68.3 x 137.5cm,1979年作
朱德群珍藏
2020香港蘇富比秋拍
估價:2200萬-3000萬港幣
1992年3月,倫敦大英博物館首次為中國在世畫家辦展,推出「吳冠中:一個20世紀的中國畫家」,成為吳冠中人生的高光時刻之一。只是當國外重要評論家追問,倫敦是你回歐洲展出的首選之地嗎?仿佛一下切中吳冠中的要害。其實吳冠中更想展畫於巴黎,期望巴黎人能從他的畫中中聽到幾許鄉音。
「然而店大欺客,巴黎的重要博物館不會接受今天的我,我又不願到商業性畫廊展出」(吳冠中自傳語)。後來還是朱德群的介紹,使專門收藏東方藝術的市立塞紐齊博物館願舉辦吳冠中的個展。
從規模名氣講,塞紐齊不及另一家東方藝術館吉美,但塞紐齊也是嚴肅的博物館,舉辦過張大千、林風眠、吳作人等中國當代藝術家展,吳冠中是第四個。為了這次衣錦還鄉,吳冠中精選61幅題材多樣之作品參展,大部份從未展出。
此次展覽反響不如大英之熱烈,但了卻了吳冠中一樁心事。為答謝朱德群鼎力襄助,特意請他從展品中選取作品留念,朱德群一眼相中一幅潑彩巨作《原始林》。該作是吳冠中1980年至貴州雷公山一帶寫生完成,歷時8年才全部的心血之作。畫中點、線,或流動、或跳躍,展示植物纏綿糾葛的運動軌跡,畫法邁入抽象之境,與朱德群之探求殊途同歸。
分頭奮進數十年,兩人終於在藝術頂峰相會。
吳冠中《原始林》
設色紙本 鏡框,95.4 x 178.4cm,1988年作
朱德群珍藏
2020香港蘇富比秋拍
估價:2000萬-2500萬港幣
晚年的吳冠中和朱德群仍保持著親密的交往,如辦展事宜、或旅程安排,兩人皆不辭勞苦為對方張羅。吳冠中在給《朱德群傳》作序時回憶,2000年9月,朱德群到上海博物館舉辦個展,特地和吳冠中一道去了趟魯迅故居,那裡有他們的一段共同記憶: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先生在上海逝世時,我和德群正在杭州國立藝專上學,我在藝專宿舍閱報室讀到這震驚的消息,哭了。那時我們藝專同學整天沉浸在藝術的追求中,不問政事,但魯迅之死及以後的日軍侵華卻影響了我們這代年輕人的整個人生道路。」
10年後,2010年3月,朱德群在中國美術館辦展,吳冠中又來了,不僅帶著賀詞,還為觀眾不厭其煩地一幅幅講解朱德群的作品,興奮得像個孩子。由於身體原因,這次朱德群沒能來中國。3個月後,吳冠中去世。4年後,朱德群也走了。
人生短,藝術長。
兩人換了個地方重聚,好好敘敘久別的同學少年之情,如同在那年的國立藝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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