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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拉爾,過滿歸,到敖魯古雅,火車一路向北,漸次深入大興安嶺的神秘深處。到敖鄉(敖魯古雅),上獵民點才能真正體會鄂溫克人的生活。幾百公裡的顛簸,人煙漸少,眼前只剩密集的森林。
馴鹿串聯的世界
夏天上大興安嶺,最美的景致莫過於待馴鹿歸家,看幾百隻鹿「沐在夕陽下」,鹿角珊瑚礁般錯落,燒「拉不卡」的白色煙霧慢慢升騰,背後是寧靜和悅的森林。顧桃正住在瑪利亞·索老人的獵民點上,望著眼前如此和諧的一幕,他的內心如鄂溫克人一樣愉悅不已。
顧桃是個豪爽又平易近人的內蒙古爺們。受父親的影響,他開始進山拍攝鄂溫克人的生活。冬天來、春天來,他進獵民點已經多次。前後六年時間,連營地裡的小孩都認得他,逢到他來,小孩子撲騰上來喊著顧桃大爺,讓他的心底一陣溫暖。
眼前這麼些鹿要歸功於春天馴鹿的繁衍。那時候大興安嶺的天還透著寒,遠山透著青,深棕色的激流兩岸殘存大塊的白色冰排,但天氣的冷清卻不影響營地上的熱鬧。每年這個時候,鄂溫克人要給他們的馴鹿接羔。散養在外的馴鹿要找回來,營地裡的男人就都出發去找鹿。「這個季節的馴鹿分幫的跑在支線,溝塘子,很難找,但也有自己回來的,昨晚吃飯的時候跑回來了一大幫」,這樣,找回來的鹿,女人就用繩把他們栓著,幫它們生產。小馴鹿出生了,瞧著綿軟,眼底純淨至極,白的、花的、黑的,幾十隻在一處給這個獵民點增添了暖意。
那天晚上聚在張丹處喝酒。棒雞燉草蘑,顧桃和幾個男人呼呼喝著白酒,大興安嶺春寒料峭的夜晚也抵不過酒精的溫暖。撮羅子生著火,暖融融的,火塘上頭有彎曲的「煙囪」伸出去。腳下就是大地,草木碎渣一地都是,躺在床上看撮羅子的骨架——十幾根剝了皮的落木松杆傘一樣撐開,頂端尖尖的匯集處能看到深藍的天空。這就是鄂溫克人傳統的住處,從外面看,錐形的撮羅子就像林地的傘。夏天傘面是大塊的樺樹皮,冬天就是獸皮
第二天下了雨,到第三天清早外面居然已是白雪覆蓋,但到上午九點,又是陽光明媚的天氣,白雪已無,想起芭姨的一句話形容此時最為貼切,「大自然就是這麼隨性。」下午顧桃去看德克莎(瑪利亞·索的女兒)給小鹿掛鈴鐺,這是鄂溫克馴鹿的規矩,為的是叮鈴的鈴鐺聲能嚇走狼群。生產完的母鹿不用自己去尋「恩靠」,鄂溫克人會去樹林裡找這些苔蘚給它們吃。平常馴鹿自己在林子裡找吃的,苔蘚、蘑菇、樺樹葉、嫩草,它們自己懂得挑。鄂溫克人和馴鹿做了不知道幾輩子的朋友了,馴鹿的足跡就是他們的足跡,馴鹿的歷史就像他們的歷史。幾百年前,鄂溫克人的祖先通古斯人還在貝加爾湖畔放養馴鹿,而後俄軍入侵領地,鄂溫克人就帶著馴鹿從勒拿河渡過額爾古納河,從此額爾古納河的右岸森林便有了鄂溫克人和馴鹿的足跡。馴鹿之於鄂溫克人,是形影不離的夥伴,故而鄂溫克人的生活,大到打獵、遷徙,小到生活用品,無一不和鹿有關。用樺樹皮做的針線包、裝碗筷的盒子,這些從前的物什都是額尼的寶貝。精緻的外表上還有用骨頭一點一點砸出來的花紋,細看,正是馴鹿的模樣。這些都是額尼(大家對瑪利亞·索老人的親暱稱呼)20歲時出嫁的嫁妝,到現在還能用。
大興安嶺的雨季,泥土路處處泥濘,時不時就有雨水澆注,顧桃時常呆在帳篷裡聽著吧啦吧啦打在帳篷布上的雨聲。呆在山上的日子就像那條激流河譁譁而過,扎魚、找鹿、擔水、砍落木桿子……或許再加上打獵和遷徙,就和過去的鄂溫克生活有六七分相似了吧。
說起打獵,馴鹿也是獵人的好幫手。無論多遠的路,馴鹿都能安穩地把獵物送達。顧桃也曾跟著走過獵民小道。那次是為了去鹼場尋犴。一夜醒來,窗戶裡居然飄進了雪,外面的雪下得綿軟,又是白茫茫的景象。毛謝和維佳本要陪他去,怎奈一夜雪把計劃全打亂。毛謝和維佳都是瑪利亞·索老人的親眷,毛謝清瘦些,維佳則頂著一頭亂髮。下雪了,維佳甚是高興,這個可愛的藝術家又可以喝酒了,於是幾個爺們又在營地喝起了酒,酒到酣處,維佳講起犴的傳奇。老輩人獵熊,頭不能打,剝皮、割熊掌都要念念叨叨,意思是告訴熊不是有意傷害,冬天來了我們需要你的皮毛過冬。就是吃肉大家也要圍成一圈模仿烏鴉「嘎嘎」的叫聲,意思是是烏鴉吃你的肉啊。這個情節在遲子建的書《額爾古納河右岸》裡也有見著,生動傳神,很有畫面感。伴著火塘噼裡啪啦的聲音入眠,第二天幾個爺們上路了。去尋犴的首要任務是去找鹿,一則把鹿召回家去,二則需要幾隻大公鹿馱東西。打獵、尋鹿,他們的父輩就是這樣。尋鹿的過程比想像的艱苦,但在返程時顧桃看到了震撼人心的一幕。毛謝、維佳們進入林子召喚馴鹿,整個森林裡迴蕩「歐歐」的聲響。一會,大群馴鹿在雪地裡疾奔,「從林中氣勢磅礴地奔向公路,有如千軍萬馬之勢,壯觀非常」,顧桃回憶起來還激動,多年守候,這樣的畫面進入鏡頭還是頭一次。
鹿找到了,第二天就要去找犴。出發前先洗頭,維佳科普說這是為了去掉人味,否則鼻子靈敏的犴聞到人味就不會靠前了。走了一天的荊棘、樹毛子、塔頭甸子和沼澤地,夜晚就露宿在冰冷夜空下,顧桃都已經在崩潰的邊緣。維佳和毛謝在前面開道,維佳拿砍刀做路標,這是老傳統了,過去的鄂溫克人打到獵物後都立刻剝皮,把獵物用「鬧考問」(一種掛獵物的木桿)插著,由女性和孩子牽馴鹿沿路標來取獵物。走了兩天,鹼場到了,這裡布滿偷獵者下的套子,犴的蹤影已蕩然無存。就這樣回去,快到家時,維佳舉起大槍沖天空開火,突突的火光扯破幽藍的天空,這是信號,他們要到家了。遺憾的是在這片獵物幾無的森林裡,狩獵的記憶越來越遠。
時光追溯七八十年,大興安嶺的林子裡還有獵可打。從「別日丹克」槍到「九.九」、「七.九」,再到「七.六二」、「半自動」,獵槍從沒有離開過鄂溫克人的手。瑪利亞·索老人回憶過去,小孩子從10歲起就跟著大人去打獵,能打到灰鼠就特別高興。打來的灰鼠皮可以做衣領和袖口,又柔軟又耐磨。大人去打獵,小孩就負責背肉。不用槍的時候鄂溫克人就在鹼場下地箭,野獸來添鹼就會被地箭射中。打回來的獵物要肢解,做成肉條,掛肉條的是用木桿,一長排掛過去,甚是壯觀。除了捕獵鄂溫克人也用叉子抓魚。最有意思的是冬天, 「你一鑿開冰,魚就一條一條往上蹦。」
這些都遠去了,連同整個民族的記憶。
下雪了,預示大興安嶺最漫長的季節來臨。這個季節鄂溫克人最重要的事是找鹿和整柈子。柈子要用站杆做,於是何協帶著顧桃、維佳去河套放樹。雪已經齊腰深,把站杆放倒,截成段,再慢慢扛回營地去,不過三百米的路程很費勁。顧桃的鞋子裡進了雪,挪步更加難受。木段扛回來要統一劈成柈子,再分配到每家。這也是不變的傳統,營地的活大家統一幹,即使打獵,獵回的獵物也同樣均分。年輕人在雪地裡幹活熱火朝天,額尼看著安心,便給大家烤了列巴,幾個男人就又喝上了酒。詩人維佳來了興致,念起他寫的詩,關於薩滿,鄂溫克人的巫師。基調是一貫的憂傷,「我真的老了/我也跳不動了/我的神衣進入了博物館……從此以後/沒有人懷念薩滿/懷念我/色仁達女神只能孤獨的在熄滅的篝火旁……」其實維佳的外婆就是鄂溫克最後一任薩滿,13歲那年她一覺睡了幾天不起,醒來張口就說自己睡了三年,這是當薩滿的前奏,一開始像瘋癲的狀態,其他薩滿會過來教授唱歌跳神等等,後來就有了異乎常人的能力。薩滿穿的神服非常講究,按規矩做神服就要做三年。神服用皮子和鐵做,有鳥、熊、狼等圖案,上面最重要的神的圖案還是當年的老薩滿留下的。從前誰家有了急事需要薩滿,就拿杆子撘一塊白布,薩滿就知這家人的麻煩事。維佳的媽媽芭姨看過薩滿跳神,那次是為了給芭姨的哥哥治病,薩滿在樹間來迴繞圈,成宿地唱、跳,還用了各樣的布料和線。鄂溫克中最負傳奇色彩的薩滿有一天也離世而去,走的那天天黑壓壓的,狂風大作,薩滿離開了,族群中卻沒有如從前誕生出新薩滿,守護這個這個民族的神,大約只留存鄂溫克人的心中吧。
薩滿的故事讓這個夜晚靜默無聲,這一夜很長,長得「把爐子裡最後掙扎的炭火都熬得睡著了」。在帳篷裡睡覺,前半夜暖得悶熱,後半夜又涼如冰窖。被凍醒是常有的事。顧桃早上起來又被何協招呼去放站杆,維佳和雨果去找鹿。今年的大雪讓鹿群走的更遠,維佳他們在雪裡跋涉了一上午,回來時頭上的汗水都結了冰,累得不行卻無任何收穫。除了找鹿和整柈子,背冰也是必不可少的活。用斧子把冰砍成塊再背回去,營地裡的吃水問題才有了著落。
顧桃在山上從不用手機,連手錶也沒有使用的必要。瑪利亞·索看天象就知道時間和節氣變化,「月亮要是帶頭巾(四周的光暈)就是告訴人們最冷的時候到了,要多整柈子好過冬。」顧桃想起昨晚朦朧的月,想來大興安嶺的春天還腳步姍姍。
雪大,看眼前的形勢似乎不用遷徙。遷徙,是鄂溫克人的傳統,隨著馴鹿和獵物,哪裡適合就在哪裡安家。瑪利亞·索是大家的額尼,鄂溫克人的事她自然知道的比誰都多。「以前搬家,都是看哪裡獵場好,主要是找灰鼠多的地方搬,還要有水,有燒柴」,遷徙時「人騎的鹿打頭」,剩下的馴鹿馱著家什和老幼,叮鈴叮鈴跟著人,穿越一個又一個叢林,才擇地紮下營地。每走一段就要用斧子砍出「樹號」,以免迷路。冬天是打灰鼠的季節,所以大家邊搬家邊打灰鼠。額尼八歲時有一回搬遷趕上雪災,雪厚的有人高,馴鹿走在裡面都像被淹沒了。大家就都穿樟松、樺木做的雪板走,一邊砍樹把苔蘚餵給馴鹿吃。這次遷徙沒有損失一隻鹿,大家都平安抵達。額尼的故事很有畫面感,讓人的思緒一直停留在白雪皚皚的森林。
選新營地要考慮,尤其是夏天。額尼說夏天搬家一定要有「拉布卡」,這種苔蘚點著時可以防蚊蟲,還可以滅火。鄂溫克人用火是非常小心的,無論何時總有人看著火,即使著起來,用「拉布卡」一壓也就下去了。說及蚊蟲,顧桃想起07年在營地,有天早上何協請大夥吃魚,那是他昨晚的奮鬥成果,顧桃看他臉上的包就知道。何協說蚊子太多,他用紙堵住耳朵和鼻子蚊子才沒有飛進去。這就是大興安嶺的蚊蟲,大概夏天來過這裡的人都深有體會。
林子裡最美麗的樹當然是白樺樹。亮堂堂的白色樹幹挺拔,毛謝曾把它們比作「嫵媚的女兵」。樺樹皮劃下來,鄂溫克人還用它做「佳烏」(船)。佳烏兩頭尖,很輕,每家每戶都會備有兩三隻。
森林裡的悲歡
現在山上的鄂溫克人跳舞跳的少了。從前部族裡有喜事時他們就會跳舞,圍著篝火手拉手,女的在裡跳,男的在外圈跳,女的往右轉男的就往左。還要有聲音,女的發「給——」,男的發「咕——」這是天鵝的叫聲,「給咕給咕」,曾保護了鄂溫克的先民。跳舞伴著美酒,酣暢淋漓,人盡皆歡。以夜晚淺黑的靜謐為背景,熱烈的紅色火焰晃動雙眼,那是只屬於鄂溫克人和森林的美好記憶。
有歡就有悲。最簡單也最悲痛的莫過於人和馴鹿的離開。有一年夏天顧桃和雨果、王瑛去採都柿,在山腳下就聽見烏鴉叫聲,尋聲過去,發現一隻馴鹿被偷獵者下的套套住,死狀悽慘。大家很悲憤,又無可奈何。老獵人安道別著兩把獵刀去解鹿,大家忍痛燒掉鹿的頭和臟器,以免腐肉把野獸引來。在過去鹿是要風葬的,在高高的樹上拉一個四角,鹿就掛在上面風葬。人離世也是如此,風葬能讓人的靈魂接近天堂。
從古到今,鄂溫克人絕不會離開他們的馴鹿。03年國家組織鄂溫克人遷出森林,他們把馴鹿也帶下山去。在新居漂亮的房子裡,馴鹿卻紛紛倒下。馴鹿離不開森林,人就能離開嗎?於是一些鄂溫克人帶著馴鹿回到了森林,但城市和森林的糾葛卻在他們心裡紮下了根。年輕人不喜歡城市也不那麼適應森林,像柳芭,那一年她倒下了,喝了酒浸倒在森林膝蓋深的河水裡。
酒,本是森林裡暖身的東西。但現在,酗酒是額尼最痛恨的事之一。從柳芭到英剛到毛謝,這些離開的人無一不和酒有關。那天何協和維佳唱歌,唱著唱著就哭了,淚如雨下,喃喃說這些年人走的太快。但年輕人喝烈酒還是像喝水,顧桃已經眼見許多酗酒幹仗的事。好在打完架親人還是親人,親密如初,從沒有見過這樣友愛的暴力。但他們的悲傷有來由。遷出森林的他們不能再打獵,獵槍也被沒收。原有的生活方式幾乎被顛覆,而亂砍亂伐、偷獵、破壞森林的「現代文明」就是始作俑者。森林沒有野獸,他們無獵可打;馴鹿沒有「恩靠」,它們離家越來越遠。鄂溫克人想搬家,都無處可去。塵世的人又怎麼會理解森林就是他們人生的底子,而馴鹿就像是他們的現實圖騰。沒有馴鹿和森林,精神也就無處可依。不必再問,沒有獵槍的獵人,悲傷嗎?
城市和森林,最堅定的抵制者是額尼。額尼已經年過九十,她不願離開森林。她是這個民族活著的記憶,但民族的記憶與文化唯有在代代的繼承與發展中,它才能活下去。
風中仿佛傳來鈴鐺聲,馴鹿要回家了,老人的眼睛亮起來。
走吧,我說,他們需要寧靜的森林。
「呼倫貝爾人」,因為有湛藍的天空和絢美的興安杜鵑,
我們的形象才美麗溫馨;
「呼倫貝爾人」,因為有寬闊的草原和浩瀚的林海,
我們的稱謂才神聖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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