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yside在樂夏改編了《小小少年》,比起歌曲本身,伴唱的「咻比嘟哇/Shoo Bee-Doo-Wah」更讓我好奇。我想在這篇文章裡探索的是,它作為一句從Doo-Wop及Jazz Scat Singing中發展而來的無意義唱詞,既然無意義,為什麼在經歷將近一個世紀後,仍然有著如此旺盛的生命力?
從Scat Singing到Doo-Wop
先從Scat Singing說起。早在20世紀10年代,無意義唱詞就已經存在於錄音中了,但關於Scat Singing如何起源,更廣為流傳的是一個經過添油加醋的故事:Louis Armstrong在某次Session中因為樂譜掉到地上而即興唱出一系列無意義音節,沒想到這一take卻成為了最終發行版本。
Louis Armstrong的Scat Singing是對樂器的模仿,它通過對無意義唱詞的選擇和發聲控制,在即興表演中展現出像樂器一般豐富面貌。無意義唱詞中,有的音節用來呈現所模仿樂器的特徵音色,有的音節則帶有鮮明個人特色,但Scat並不是對樂器的完全模仿。比如小號手不會使用/b/,因為他們在演奏時雙唇要抵在吹嘴上而無法做出那樣的動作。隨著爵士聲樂技術的發展,無意義唱詞庫持續擴展,而特定的無意義唱詞被認為是歌手的標誌:
「某些歌手頻繁使用dwee,Ella Fitgerald更常使用bee和dee,Betty Carter偏好使用louie-ooie-la-la-la,Sarah Vaughan則是shoo-bee-doo-bee。」
Betty Carter曾經在聽過一位年輕歌手的試唱後批評道:「為什麼你要用shoo-bee-doo-dee這樣的音節來Scat?它們屬於Sarah,屬於五十年代,你必須找到你自己的音節。」而通過對Ella Fitzgerald 1943-1952年作品中的無意義唱詞進行統計,卻發現Ella幾乎沒有使用過"Shoo"這個音節。儘管歌手們有各自的偏好,最常使用的初始輔音仍然是/b/和/d/,可能因為這些輔音的發聲從嬰兒時期起就是最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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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中葉,爵士樂、布魯斯、節奏布魯斯等多種風格長期緩慢融合,無意義唱詞在這個過程中,也一併從Scat Singing逐漸被更多的演唱團體所使用。
40年代初,The Orioles為首的早期Doo-Wop組合開始使用純元音音節「oh」來演唱和聲,The Ravens隨後開始用較快且密集的doo-doo-doo-doo-doo(或doot)代替純元音音節進行伴唱;The Delta Rhythm Boys 1946年單曲Just Sittin' And A Rockin中,doo-wop來模擬銅管組riff。
50年代,低音歌手開始廣泛採用更綿長(更少)的「doo」代替「doot」,這一變化被認為是Doo-Wop風格的真正成型,而不再只是模稜兩可存在於抒情節奏布魯斯中的擬聲伴唱。The Five Satins組合1956年熱單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中使用了shoo-doo,shoo-bee-doo,而The Moonglows在shoo doo be doo後又加上了wah。
The Five Satins - In the Still of the Night
這些並無實際含義的擬聲音節從小音量的伴唱詞一路上位成為主角,進階為一種全新風格裡最重要、最醒目的特徵。(但直到進入Doo-Wop行將就木的60年,Doo-Wop才開始被稱為Doo-Wop。)
隨著Doo-Wop的風靡,新奇的無意義唱詞作為有效吸引聽者注意力的手段層出不窮,更有極端的,整首歌詞都使用無意義唱詞、或者用無意義唱詞直接作為歌曲標題。更多類型包括:
「Ding-A-Ling」
「Ding-Dong」
「Chop」
「Boom」
「Oh-La-La"
「Zoom」
在抒情線之外,Little Richard的Wop-bop-a-loo-mop alop-bam-bom,Gene Vincent的Be-Bop A-Lu-La標誌著無意義唱詞進入Rockabilly等早期搖滾領域,The Beatles也在Revolution的其中一個版本中使用了shoo-bee-doo-wah進行伴唱。自此之後,shoo-bee-doo-wah開始進入更加流行的領域。
對比Scat Singing和Doo-Wop,無意義唱詞在其中扮演著完全不同的角色:(傳統的)Scat Singing是一種即興個性展示,它擁有更自由的發揮空間,有一定的幽默,是即時的主角;而Doo-Wop中的無意義唱詞更講究不同聲部之間的完美配合,較為緊密地嵌在歌曲結構中,需要按照既定流程不斷重複伴唱。
Shoo-Bee-Doo-Wah作為Doo-Wop成熟階段的產物,已經跳脫出早期唱詞的的純和聲功能,朝著個性彰顯的階段慢慢過渡。但它又還沒達到晚期Doo-Wop的主音歌手那樣,能夠使用無意義唱詞完全放開solo。所以Shoo-Bee-Doo-Wah可能是伴唱唱詞的規整要求內所能做到最活潑的程度,我的收集中也只有The Passions單曲This Is My Love中的Dee-oop Dee-oo能夠與之媲美。
那麼,是什麼讓Doo-Wop中的無意義唱詞成為時尚呢?
拆解Shoo/Bee/Doo/Wah
聲樂領域上,如何控制自己的聲音對普通人來說早已是潛意識的行為,但不同於樂器和樂音有著穩定的對應關係,如何通過嘴唇、舌頭的配合來創造出清晰、穩定、飽滿的人聲成了件細緻事情。
元音在無意義唱詞中相當重要,根據發音過程中舌頭在口腔中抬起的部位不同,又可以分為前元音、中元音和後元音。而Doo-Wop和聲所利用的基本都是中元音和後元音,歌手們在唱「doo」「wah」時,令聲道開放並使嘴唇呈圓形,從而讓空氣與聲帶充分振動,這樣的聲音被譽為「完美的梨形音調」,聽者從中獲得一種持續「ringing in the ear」的美好感官體驗。shoo-bee-doo-wah中有三個無意義音節都通過後元音實現了最大化聲帶振動,而「bee」作為前元音形成和shoo/doo的細微差別,創造出律動。這些音節因為輔音不同,本身還達成了一種接近重複但沒有重複的美感。
William Bauer曾對Louis Armstrong部分歌曲中的無意義唱詞進行統計和研究,評價了常見無意義音節之間音色的差異。首先,每個元音都可以被視為具有特定共振峰區域的特定音色,從結果來看,第一共振峰的頻率和開放度呈正相關。Doo和Wah這樣的音節均具備適中的開放度,對於聽者而言既能感受到聲道的開闊又保證了充分振動,是很好的音色,而像/æ/就過於開放了。需要補充的是,低開放度的元音也可以作為點綴,就像給小號加上弱音器那樣。此外William Bauer還評價了不同元音帶給聽者感受上的明亮程度,其中shoo,doo給人感受較暗,較亮的bee作為點綴,wah則相對中立。
通過元音的音階評價其明暗
除去旋律帶來的愉悅,振動本身也具備療愈效果。古希臘人使用振動療法來治療淤血,而瑜伽冥想也通過類似濁輔音「m」發音時的振動達到一種平靜而穩定的心理狀態。總的來說,shoo-bee-doo-wah是一組能夠帶給聽者良好聽覺體驗的的無意義唱詞。
本能的聯想
明確shoo-bee-doo-wah所能帶來的美感後,我們再探索下為什麼這類無意義唱詞能夠在當時成為潮流。
首先需要說明,簡單的無意義音節的組詞結構可以分為以下四種:
CVC結構:輔音-元音-輔音,如 bom,wop;
CV結構:輔音-元音,如 doo,wah;
VC結構:元音-輔音,如oop。
純元音結構:如 oo,ah。
心理學家艾賓浩斯在研究記憶和遺忘曲線時,曾使用了CVC結構無意義音節作為記憶材料,以自己為被試者進行記憶實驗:他先把一組音節完全記住後記錄學習次數,並在之後24小時內不斷嘗試去回憶它們。艾賓浩斯的實驗得出結論:無意義音節的長度、重複記憶次數對於記憶效果的影響具有函數關係。1928年,Glaze 在心理學家艾賓浩斯的記憶曲線實驗基礎上,進行了無意義音節與聯想值的實驗,研究聯想對於記憶的作用。
R. S. Woodworth在後續對艾賓浩斯實驗本身的研究中捕捉到了關鍵細節:艾賓浩斯在不斷重複記憶的過程中,他的背誦越來越流利,最後可以脫口而出。Woodworth認為,儘管艾賓浩斯選擇無意義音節的時候,儘可能排除了"dot"之類本身已經具有語義的CVC詞,但在記憶的過程中艾賓浩斯仍然不自覺地從無意義音節中獲得了語義,並最終形成肌肉記憶。Endel Tulving進一步細讀艾賓浩斯的實驗記錄,認為艾賓浩斯在此過程中發生了派生聯想。從艾賓浩斯和後人的一系列研究中我們可以得出一個信息:為了記憶無意義音節,人類會主動或者被動地賦予它含義。
這或許可以解釋為什麼Doo-Wop歌曲能夠在當時的電臺中脫穎而出。
其一,Doo-Wop使用的無意義音節非常短,通常不會超過4個字母,並且在一首歌的時間裡不斷地重複,短時記憶效果出眾。
其二,無意義音節本身是一張白紙,這使得人們有足夠的空間去自由發揮。比如,彈幕網站裡曾經熱衷的「空耳」,要麼是因為語言不通,要麼是沒有字幕而發生誤讀;再比如,Joyside貝斯手劉昊就自己在微博裡將《小小少年》的shoo-bee-doo-wah解釋為「我唱的是』書必讀哇!『小小少年,愛學習!」,配合劉昊自己的顏藝,這一舶來的唱詞順利得到了「合理解讀」。
總之,無意義唱詞之所以長盛不衰,正是因為其擺脫了字義的舒服,僅憑藉聲音的內在特質就能夠帶來愉悅與新奇,它是天然的年輕,天然的不正經,所以才能夠在每個時代裡,被任何人賦予符合這個時代語境的含義,從而反覆進入主流。
取自@滾圈迷惑行為大賞
Shoo-Bee-Doo-Wah在中國(略)
由吳宗憲,倪志強,劉畊宏,鍾昀呈曾經組過一支名叫咻比嘟譁(S.B.D.W)的組合,就是由shoo-bee-doo-wah的諧音命名,意在強調四名成員和聲能力。咻比嘟譁的首張同名專輯中,《空杯子》展現出強勁的Scat Singing能力;而《嗚漆嗎黑》的和聲和疊音在當時樂壇已經非常新鮮。有意思的是,「嗚漆嗎黑」四個字既是具有致敬意味的和聲唱詞,又承接著上一句「沒有你的世界——(嗚漆嗎黑)」令其字意發揮出實際作用。
關於shoo-bee-doo-wah在國內流行樂中的應用,肯定還有更多更典型的案例,但由於下一期樂夏馬上要播出了,就先到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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