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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佳山 中國藝術研究院
冷戰結束後,1992年,美國學者福山出版了由他1989年以來的一系列文章構成的《歷史的終結及最後之人》,隨後在世界範圍產生了持久的轟動效應,在十餘年時間裡,對整個人文學科,包括藝術學科,都產生了廣泛深遠的影響。今天再回望福山,他其實有兩個基本立論點。
一是在政治經濟學上。福山的論點是,現代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一方面表現出比社會主義計劃經濟更大的效率和創造力,另一方面避免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也就是一戰前後歐美資本主義初期嚴重的貧富差距和社會不平等。而支撐他觀點的經濟學理論基礎,是20世紀50、60年代俄裔美國經濟學家庫茲涅茨提出的,關於經濟發展和貧富差距的「庫茲涅茨曲線」。
這一倒U形曲線斷言:貧富差距的加劇,只是資本主義經濟發展前半階段的現象,是由城鄉差距和快速城市化等因素造成的。庫茲涅茨認為,一旦人均收入達到一定程度,貧富差距就會超越峰值而下降。
二次大戰後,歐美經濟持續增長,凱恩斯主義、後福特主義政策下,勞工工資、福利不斷提高,GDP和公民收入中的勞工份額的穩步上升,中產階級比例急速升高等一系列現實,都在支持庫茲涅茨曲線和勞資雙贏的「良性資本主義」的理論預設。歐美普通勞工的高收入和高生活水平,也成為美蘇冷戰時期西方陣營最有力、最有效的意識形態宣傳工具。
另一個是在政治哲學上。福山的立論點在於,經過啟蒙時代之後,中世紀的主僕關係被資本主義的民主與法治取代,所有人都互相認同對方的尊嚴,人的尊嚴作為人的權利,也由民主、自由的資本主義政體進行保障。捍衛這種現代主體,也就是政治哲學的經典命題「承認的政治」,成為資本主義民主、自由的政治架構的目的本身。因此,福山認為,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政治制度已經解決了困擾人類幾千年的制度焦慮,是最高、最後的制度形式。
總之,基於以上兩點,他的結論是,歷史的終結,意味著資本主義自由民主制度,將成為全球所有國家政府的唯一形式,他認為人類社會的政治、經濟進化,走到這就走到頭了。
在此,我不想做任何意識形態的判斷,因為福山確實是真正有效進入這一問題域的第一批人。儘管過去20年有過太多不乏意識形態口號式、繞口令式的反對聲音,但不分析福山的有效問題域區間,就無法真正與之對話,更無從認識今天的現實。我們先從現實的分析開始,進而回到今天的主題「文藝與政治:意識形態去哪了?」
第一,在福山提出「歷史的終結」20年後,金融海嘯席捲世界,我們至今沒有走出,這也是「庫茲涅茨曲線」和「良性資本主義」的觀念遇到越來越多挑戰和質疑的背景。雖然歐美經濟這兩年有所反彈,比如美國股市,但貧富差距和社會不平等卻有增無減。
佔領華爾街運動提出的「1%和99%」也直接擊碎了二戰後「紡錘型中產階級社會」的幻想。而經濟領域違反「庫茲涅茨曲線」的一個明顯趨勢,就是在GDP和國民收入中勞工份額比例大幅下降。
例如法國經濟學家匹克迪在他的新作《21世紀的資本論》中,就批評「庫茲涅茨曲線」是建立在「例外」的短期歷史數據之上,而並非真理。二戰以來的半個多世紀中,勞動力獲利,也就是經濟增長超過資本收益的「良性資本主義」,是大歷史中的一個「例外」。整個世界目前正在向「繼承型(拼爹)資本主義」回歸。
在這種其實是典型的資本主義現實下,貧富差距必然會加大。今年是一戰百年紀念,今天的全球現實和一百年前,未必就有那麼遠的距離,很多現代社會的固疾依然在影響著世界。也就是說,福山政治經濟學的立論點,在今天的現實面前已經土崩瓦解。
第二,他的第二個立論點和我們今天的現狀直接相關。作為典型的黑格爾主義者,福山所標識的「最後之人」——the last man,其實源自尼採的「末人與超人」,只不過是在幾乎相反的意義上使用。尼採認為,被啟蒙解放出來的人,並不是人的「自治」(self-mastery),而是「奴隸的勝利與奴隸道德的建立」,它產生的「最後之人」,是欲望與理性的混合體。
福山則認為資本主義的自由民主政體解決了尼採的問題,雖然達不到人的「自治」,但至少人人互相認同尊嚴的「認同」問題,也就是「承認的政治」已經解決,人類的一般尊嚴都已得到承認。
上面囉嗦贅述的目的,是為我們清晰地理解《紙牌屋》的文化表徵及其根源提供基本依據。今天文化領域的現實,其實回到了福山當年要反對的理論起點,也就是現代資本主義走到今天,是不是「奴隸的勝利與奴隸道德的建立」?「最後之人」是不是欲望與理性的混合體?
《紙牌屋》是首部完全繞開美國廣播電視網和有線電視網等傳統電視系統的劇集,它在美國及其他40多個國家都有極高的播出率。《紙牌屋》流行後,經常被拿來比較的是另一部經典美劇《白宮風雲》。《白宮風雲》裡的角色個個都是理想主義者,整個劇的情節和基調都是美國式「主旋律」,該劇也被認為是對柯林頓白宮生涯的一個總結。
其實在柯林頓時期,華盛頓也一樣有激烈宮鬥,而且醜聞不斷,但是在上世紀90年代,美國經濟高速發展,老百姓相對安居樂業,在後冷戰的勝利果實下,社會矛盾並不像現在這樣尖銳。儘管出了性醜聞,但依然不妨礙他成為受公眾歡迎的政治人物,所以《白宮風雲》的「主旋律」在那時也並不突兀,看著與當時的時代也挺合拍。
因此,當Netflix公司決定在2013年初發行《紙牌屋》時,即便最樂觀的設想,也想不到這一年會成為繼水門事件之後,華盛頓宮鬥最激烈、醜聞曝光最多的一年。2013年,繼班加西醜聞之後,又接連出現美國司法部竊聽美聯社記者,國稅局利用稅務稽查打擊白宮政敵,美國國安局利用「稜鏡計劃」竊聽全球,以及聯邦政府停擺和圍繞避免政府停擺進行的談判,還有在網絡安全上對中國施壓,包括立法防止軍中性侵案,耗資數億美元的醫保註冊網站上線即癱瘓等一系列政治醜聞。
以至於在2013年2月還讓人覺得有些離譜的劇情,到了年終再回首重溫時,越來越有紀錄片的味道。而且這部政治懸疑劇/驚悚劇,一經面世就迅速被貼上了「白宮甄嬛傳」的標籤,似乎沒有任何違和感,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我們已經進入到一個全球宮鬥的時代。
正是08年金融海嘯之後,全球的大蕭條和大衰退,使得包括歐美在內,在世界範圍,大量屌絲化的中產者和「新窮人」,越來越被主流秩序所拋棄。所以,當20世紀中後期的「良好資本主義」話語失效之後,當原有的自由、民主等價值觀或口號,不再能整合全球一體化的身份認同之後,宮鬥、腹黑,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主流文藝的話語方式,因為很大程度上,這的確就是今天的現實,尼採的「最後之人」自然也重新登場。《甄嬛傳》、《紙牌屋》中的人物,也確實就是這樣赤裸裸的欲望和理性的混合體。
比如我們論壇兩年前討論《甄嬛傳》的時候,就認為「這是啟蒙主義走到極致的結果」,其實按照尼採的問題域,這就是啟蒙的產物,從有啟蒙開始這就是無法擺脫的夢魘。
以《紙牌屋》為例,儘管它非常文藝地觸碰到今天的現實,尺度不可謂不大,但是它依舊有其不敢觸碰的地方。
一是三權分立中的司法獨立,也是劇末總統、副總統都有可能成為階下囚的制衡因素。儘管一再揭黑,但《紙牌屋》對三權分立基本脈絡的表述是沒問題的。毫無疑問,這種制度儘管表面上實現了相互制衡,但同樣大有空子可鑽:各種法案通過審議前的私下利益交換,兩黨之間的博弈,以及兩院議員各自的一己私利,都是現實中存在的。
同時,這也是造成當代政治效率低下的根本困境所在,只不過這些因素都被主人公精彩的腹黑、宮鬥表演衝淡和遮蓋了。當然,這裡還有一個非常搞笑的事情:就是那個「歷史終結」的福山,最近居然發表論文,大談美國式三權分立的制度缺陷,這真有點歷史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笑劇的戲碼了。
另一個是財團勢力對美國政治的影響。《紙牌屋》兩季中最大的財團代表雷蒙德,儘管在首季中後期突然空降,從總統的密友發展成操縱兩院政治的最大幕後黑手,但他在第二季的表現實在不像身家幾百億美元的美國式土豪,倒更像個中國式的攀附權貴的,什麼事都親力親為的農民企業家。這個人連基本的防火牆、白手套都沒有,最終不僅因為非法利益交割鋃鐺入獄,還搞得總統引咎辭職,但問題並不是他虎頭蛇尾,而是第二季的安德伍德實在太「高大全」了。
因此,它《紙牌屋》是負能量的認同也好,還是犬儒主義也罷,和《甄嬛傳》一樣,這可能是唯一將現實處理得通順的方式,也是當前全球宮鬥格局下最突出的文化表徵。在「歷史終結」之後,在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我們面臨的,可能是要比「歷史終結」之前更保守、更嚴酷的文化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