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時代,全世界都在碎片化閱讀:
車站餐廳,田間地頭,光天化日,深夜街道。
打開手機,劃拉開一段文字,迅速讀完,抬頭:下車了,朋友到了,開飯了。
會被人吐槽「碎片化閱讀」、「讀的東西太俗」嗎?會因此覺得有壓力嗎?
其實也……沒啥問題。
許多人心裡,將閱讀的地位放得很高,於是存著一個理想化的閱讀場景:高聳入雲的圖書館,皓首窮經的讀書人。
光影迷離的書齋,滿桌案牘器具,大師在其中奮筆寫作,長卷浩繁……
很理想,然而未必實在。
柏拉圖與孔夫子那個時代的許多大師,許多都述而不作。他們自己講,有人負責記,負責整理。後人讀了,仿佛讀課堂講義。
《伊利亞特》與《奧德賽》,波瀾壯闊,然而最初是口頭文學,古希臘人當評書聽的。
實際上,碎片化閱讀和碎片化寫作,歷史之悠久,比成篇大部頭要久得多。
中國文人,向愛寫筆記。班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裡,說類似文字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
後世名家,則瑣聞、小序、清談、掌故,聚攏一堆,就是筆記小說了。
在明朝之前,您看文本,其實碎短篇還真不少。《論語》、《莊子》、《世說新語》、《搜神記》、《太平廣記》,從聖賢書到妖怪書,都是碎段子。
宋朝時更是熱鬧。歐陽修是文壇領袖了,但也不是隨時都在忙著主編史書,也有《歸田錄》。洪邁除了給上頭寫詔書,自己也私下裡《容齋隨筆》、《二筆》、《三筆》,寫個不了。
蘇軾自己寫了《東坡志林》,序言道:
其間或名臣勳業,或治朝政教,或地裡方域,或夢幻幽怪,或神僊伎術,片語單詞,諧謔縱浪,無不畢具。而其生平遷謫流離之苦,顛危困厄之狀,亦既略備。然而襟期寥廓,風流輝映,雖當群口見嫉、投荒瀕死之日,而洒然有以自適其適,固有不為形骸彼我,宛宛然就拘束者矣。
所謂「襟期寥廓,風流輝映,洒然有以自適其適」,大概就是後世筆記小品文的精神了:
碎碎念唄,也挺好。
真正長篇作品成風,大概是明朝的事了。妙在長篇小說,最初也只是休閒娛樂,不是能拿來升官發財的途徑,而且也分階段:
比如明朝開國到正德年間,《三國演義》和《水滸傳》大出風頭,當時一度被合為《英雄譜》,是歌頌英雄傳奇。
正德到嘉靖年間,民間刊刻發達,神魔小說發展,於是《西遊記》出來。其他演義類繼續,比如《宋書志傳》、《大宋中興演義》。
再到隆慶萬曆階段。《金瓶梅》出現了。再後來,馮夢龍的三言也就出現了。
您一定看出來了:
一句話吧:明朝小說流行的歷史,是先史傳英雄,再仙俠神怪,最後,大家都看上大夥身邊的故事了——大概類似於:先歷史劇,再神怪劇,最後變成家庭倫理婆媳劇……
——好像今時今日的電視劇發展,也差不多是這邏輯?
這或者是晚明小品興盛的原因。市民們有市民小說可讀,文人士大夫如公安三袁等,經史章句之餘,文章發之於小品。說白了,許多小品,如張岱《陶庵夢憶》,如李漁《閒情偶寄》,並不是嚴肅的論文,而是個人情趣,發之筆端,與同一階層的文人聊做調笑。
大概知識分子也覺得;正經話都端正寫在公文詞章之中了,寫寫小品,好比工作之餘發個微博,寫個日記,也不錯。
非只中國如此。
法國文學在歐洲也算地位崇高,然而沃爾特·本雅明先生有過一個統計:1820年代,巴黎有閱讀(書籍或報紙)習慣的,只有7萬人。剩下的巴黎人不讀書:一半是因為文盲,一半是因為沒這習慣。
當時最暢銷的書,是歐仁·蘇《巴黎的秘密》,是本帶有八卦色彩的小說;大仲馬就是被這書啟示,才打算寫《基督山伯爵》的。他的編輯勸他寫一個以巴黎上流社會為背景的復仇故事,「因為市民都想窺探上流生活的隱私」。
順便《基督山伯爵》這些不朽著作,最初是連載出來的。可以想見,當日巴黎市民也一邊讀大仲馬,一邊咬牙切齒:
「還不快更新?等死我了!」
雖然有識之士會感嘆「現在讀書的人少了」,然而,其實,20世紀中葉之前,中國城市居民識文斷字的水平,那是相當的低。普通市民的重要娛樂也不是讀書,而是聽說書、看戲劇和聽歌曲。許多說書的先生,自己都未必識字,只是口口相傳。1950年代,中國曲藝人學認字,能讀三列國(《三國演義》與《東周列國志》)的人,都算是秀才了。
所以咯,雖然現代都在強調碎片化閱讀不好,作為一個寫東西的,我也希望大家能多讀點紙書,甚至指望大家多買點我寫的書,但實情是:
人類歷史上大多數時間,大多數普通人都沒機會閱讀或不愛閱讀。
而人們有能力讀書時,許多也會自然去選擇市井的、八卦的、不那麼廟堂高雅的碎片化文本。
這實在是人之常情。
所以,如果覺得自己沉溺於碎片化閱讀,沒讀那麼高雅嚴肅的東西,其實也別太在意。
就像我一直說的:
養成閱讀的習慣本身,習慣閱讀的快樂,比逼著自己讀那些讀不懂的東西,於是日益討厭閱讀,想起閱讀就頭疼,那要好得多了。
所以咯:碎片化閱讀、通俗閱讀,無所謂:
只要是你喜歡的,能讓你愛上閱讀的,就先讀著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