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迪像一朵飄在天際間的火燒雲 李培禹攝
李迪兄喜歡紅色,那是軍旗的顏色,從我們相識的那天起,他身上的紅上衣就未曾替換過色彩,遠遠看上去,他就像一團燃燒的火炬,給人以激情和溫度。
迪兄50年前是軍人,是一個拿筆桿子的軍人,雖幾經角色轉換,但軍人本色卻從來沒丟,在文學創作上,他就是「拼命三郎」,永遠是衝鋒在第一線的戰士。
迪兄雖走了,但我並未感到他遠離了我。我的耳邊仿佛仍縈繞著他幽默的笑語,我的眼前似乎仍閃動著他紅彤彤的身影。夜深人靜時,我打開電腦,從圖片庫找出我們在永和槐花樹下的合影,但見萬綠叢中一點紅,又勾起往事浮於心頭。
去年春五月,李迪與「周末散文五人行」來到永和參加一年一度的槐花節
一
去年春五月,我們一行七人從北京去山西永和採風,中途飛停於延安機場。我們驅車去一家餐館吃了一頓地道的陝北飯,然後就急切切地來到寶塔山下。仰望高高的寶塔山,李迪兄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延安的寶塔山可真美,陝北的小米可真香啊。」沒錯兒,我們幾個人是帶著頂禮膜拜的虔誠走近寶塔山的,雖說逗留的時間很短,但共同的感受就是將一顆顆熾熱的心貼近了寶塔山。
陝北的早春乍暖還寒,迪兄的紅T恤衫外邊還套了一件外套,寶塔山腳下,他麻利地脫去外套,放在手臂上,我眼前霍然亮出了一道紅色風景,不禁聯想到,在迪兄筆下,永遠都是鮮為人知的小人物,像看守所的人民警察、青藏線上的加油工、山村裡的退伍兵……都是這道紅色風景線上躍動的風採。
我們驅車趕往永和,迪兄一路談笑風生,挨個數落著路上拍的照片,一句「要放大了看」,再加上「畫龍點睛」的點評,將每個人的神態,用幽默的語言加以解讀,直笑得車上的人前仰後合。這不禁讓我想起他作品的語言,往往寥寥幾筆,不經意間,人物形象就躍然紙上。譬如,他在《加油站的故事》中寫了一位從西北師大畢業的女大學生,在青藏高原一個叫日月山的地方做加油工。一句自語「又是一個風雪天,我身上包得跟粽子一樣,哆嗦著兩手加油,臉吹得不行,帽子一拉,口罩一戴,整個臉就沒了……」就把艱苦環境中的人物寫活了。
李迪在參加永和槐花節期間接受記者採訪
延安距永和約150公裡。一路盡覽了大西北的風土人情和地域風光。一路目睹了溝壑縱橫、梁峁起伏的地貌。有時綿延十幾公裡,竟見不到一個村落,也尋不到一個窯洞,那裡大都植被很差,光禿禿,難覓一絲綠色。但車到永和境內,我眼前一亮,久違的綠色逐隨著山勢而興,或大或小,或高或低,黃色的基調,綠色的覆蓋,好漂亮。車上,永和縣委宣傳部白永明部長告知,永和縣的脫貧攻堅戰到了最後階段,將在2019年實現脫貧。迪兄聽了這話異常興奮,說:「太好了,又是一次不虛此行。」
起初,我並沒感覺到這句「不虛此行」的分量。在我看來,「不虛此行」不過是「屐齒留痕」而已。此次活動的召集人培禹兄來之前就說,我們「周末散文五人行」的每個人都要留給永和一篇散文啊。在我眼裡,短短幾天,走馬觀花,能寫篇像樣的散文就算「不虛此行」了。誰料,到了永和,在第一頓飯的餐桌上,迪兄語驚四座,大聲宣布,他要在永和紮下來,寫一部《永和人家的故事》。這太讓我驚訝了,一個地處呂梁山脈,黃河中遊,區區6萬人口,在山西,乃至在全國都屬於最小的縣,他卻要一頭扎到最基層,寫最偏遠的鄉村,寫最普通的農民。我驚訝之餘,也多了幾分感動。畢竟,在當今中國,這樣接地氣的作家還是太少了。他就像是一位優秀的戰地記者,永遠衝殺在最前線,永遠生活在普通士兵中間。
李迪在永和縣打石腰鄉採訪脫貧模範馮治水
迪兄是那種說話擲地有聲,一諾千金的人。他在和我們一道參加過「永和槐花節」活動之後,就沒再同我們一道參觀和採訪,而是開始了實地深入生活。隨後幾天,我們只是在早餐和晚餐的時候才有機會見上一面。
頭一天採訪歸來,天色已晚,他走進餐廳,尚未落座,就喜形於色地打著手勢說:「哈哈,有了,開篇的標題有了!」在座的人都被他的神情感染了,未等追問,他便揭了謎底:「題目就叫《我是你的腿》」。「好!」我驚嘆道,「一聽題目就吸引人。」他當天的採訪對象是生活在輪椅上的農民經紀人劉書祥。一次放牛時意外墜入深淵,癱瘓於床,讓這位有三個兒女的父親,生活陷入絕境。他萬念俱灰:「我一心想死,我決定去死。」迪兄聽到此,大聲追問道:「你為什麼沒有死」,一句話就觸動了劉書祥的淚點,「就在我準備死的時候,忽然聽到了一聲喊:『爸爸,我回來了』,我淚流滿面,我哭出了聲。」於是,就有了下面的話,「我不能死,如果我死了,閨女回來,還管誰叫爸爸?」此次採訪,迪兄的追問似乎有些「不近人情」,沒加安慰之辭,也沒陪著落淚,而是用尋根的追問,直觸人物最柔情的軟肋,這恰恰是他採訪的藝術。
從此,一個癱在床的農民,在輪椅上開啟了新的人生。從收破爛做起,到收藥材,再到收玉米,他生意越做越大,以一個沒有腿的人,幫助有腿的人,這其中的甘苦,在文中描寫得淋漓盡致。迪兄就是憑著這樣一股勁兒,這樣一種精神,走遍了只有一條馬路的小縣城,走遍了永和縣的山山水水,在永和人家裡,在黃河懷抱中,收穫了無數個感人的故事。
李迪和周末散文五人行一行來到永和人家
那次採風,我們也只能稱得上走馬觀花,短短幾天,走了黃河乾坤灣,走了永和梯田,走了紅軍東徵遺址,走了山丘裡的古村落……雖說一路興致勃勃,詩意濃濃,但我深知我們的採風力度與迪兄是不可同日而語的。之後,我們每人如約寫了一篇散文,迪兄卻寫出一部厚重的紀實文學。他寫芳梅過上好日子,他寫老李修車,他寫唱道情的劉老漢,他寫大鬍子的早點鋪,他寫劉三點豆腐,他寫老木匠唱秧歌,這些樸實得掉渣的鄉下人,也許一輩子都沒經歷過作家的探訪,但迪兄做到了,而且一屁股坐到了鄉親們的炕頭上,與他們同吃同住同交心。這一切耳聞目睹,都給我打下了深深的印記。
李迪來到湘西苗寨十八洞村採訪
二
我們從永和歸來了,迪兄卻留在了永和,好在我們建了個「永和七人行」群,還可隨時和迪兄溝通,了解他的動向。自那以後,他五下永和,深入山區,採訪了33位劉書祥式的人物,將槐花餅、大紅棗、剪紙、豆皮、粉條、驢肉……連同他的人物一股腦寫進了書裡。他用紅紅火火的激情,將永和紅紅火火脫貧的攻堅戰,描繪得有聲有色,活靈活現。
結束了永和的採訪,迪兄又馬不停蹄,參加了中國作協組織的「脫貧攻堅題材報告文學創作工程」,從西北永和,轉戰到湘西苗寨,到十八洞村蹲點採訪。我為他旺盛的創作勢頭所嘆服,也為他的拼勁兒所震撼,私下曾對他說,創作要悠著點,別太累著,迪兄口頭應承著,但行動上卻仍「我行我素」。這些年,他始終把根扎在了最邊遠,最基層的人民中間,從西部山區到東部沿海,從公安一線到邊地加油站,從塔克拉瑪幹沙漠到湘西苗寨……他創作採訪,從不走馬觀花,也不蜻蜓點水,而是傾心投入,一絲不苟。
李迪和中國最西邊陲的加油員一起,到小河邊打水
幾個月後,我去新華書店總店參加一個文化活動,熱情的主辦方在活動結束時,讓每個與會者任選幾本書,我一眼便選中了迪兄剛出版的紀實文學《加油站的故事》。我在微信裡,對仍在十八洞村採訪的迪兄說:「迪老(我們都喜歡這般稱呼他),過後我還拿給您求籤名啊。」他笑了,說:「好,沒問題。」這部書是迪兄2018年應中石油之約創作的,為此,他在夏、秋、冬三季,以七十高齡奔走邊疆九省,傾聽了163位中石油員工講述,歷時數月潛心創作完成。我寫過多部紀實文學,深知採訪的甘苦,在我眼裡,採訪就像開採金礦,要踏破千山萬水,「吹盡黃沙始到金」。這163位員工絕不只是枯燥的數字,這裡面浸潤著迪兄多少心血,只有他才能真正體味到。
2020年1月10日下午,迪兄發來微信,內有《2019民生散文選》的封面和目錄的截圖,我的《生命裡的祖國》和迪兄的《跟山水》均入選其列。我回覆:「謝謝迪老,我看到了,也有您的大作。」他回覆:「是永和故事」。
迪兄連年的勞累奔波,嚴重透支著他的身體,但他開朗的性格和樂觀的舉止卻掩蓋了這一切,我並不知曉,此時,迪兄的生命已進入了倒計時。1月24日是大年三十,早上7時45分,我發了「祝迪老新春快樂」的祝福微信。他在7分鐘後回覆:「劍兄,接到您第一個新春快樂,非常感謝!敬祝您全家新春大吉,身體健康。」後來方知,迪兄當時的身體已經出現了症狀,一句「身體健康」,可謂是他的肺腑之言了。
李迪在參加文化活動
三
時間到了2020年的五一勞動節,這天,迪兄一條微信方驚醒夢中人:「至今已臥床四月個多月,不能坐立、行走,直到近日,才稍有好轉。精力限制,暫退出『永和七人行』,但心跟你們一起行!謝謝!請原諒我!」我驚愕不止:「怎麼會是這樣?!」原來,迪兄在湘西十八洞村蹲點採訪,有半個月吃住在老鄉家,山高陰雨連天,他每天爬山走寨,腰受寒涼,回京一個禮拜,突發腰痛難忍,去醫院拍片,結論是:腰部受大寒勞累腰椎滑脫,腰水腫,醫生說沒有好辦法,只能臥床。一直企盼迪兄的《永和人家的故事》早日問世,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幾個月,迪兄是在病榻上修訂了這部書稿,在臥床中創作了《十八洞村的故事》。
迪兄微信中說:「最後向親匯報:為作協寫作的《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至今已完成一半九個故事。我是在床上用手機寫的,把已發表的兩篇,轉如下,請多批評!明早將連同文章一起消失群!」
「再見了兄弟姐妹們!」這是迪兄在群裡的最後留言。我想這句話是迪兄含著淚水說的,就像我們是含著淚水聽的一樣。迪兄有著軍人的堅毅,軍人的果敢,軍人的樂觀,但在病魔面前,他還是倒下了,倒在了他的書案前,也倒在了「扶貧攻堅」的陣地前。戰士衝鋒豈止在戰場,他拼得太苦了,他實在太累了!
李迪來到深圳採訪民警
隨後的近兩個月間,我的心一直牽掛著住在301醫院的迪兄,由於疫情原因,無法前去探視,但我們「五人行」通過培禹兄,一直密切關注著迪兄的病情,盼望著能有奇蹟發生。但迪兄還是走了,帶著他的追求,帶著他的夢想,帶著他的《永和人家的故事》和《十八洞村的十八個故事》,也帶著幾許壯志未酬的遺憾,紅彤彤地走了,沒帶走一片雲彩,帶走的是永和的黃河浪,十八洞村的苗寨情,像又一次採訪出了遠門。
我手頭上的那部《加油站的故事》,最終也未能得到迪兄的籤名,但我寫永和的散文《白雲端的永和梯田》與「五人行」的另外幾篇散文,按照迪兄遺願,收錄到《永和人家的故事》的「美文附錄」中,這也是我們之間永久的紀念吧。
寫到此,我淚眼婆娑,眼前又浮現出迪兄那件火紅的上衣,像是一朵晚霞中的火燒雲,飄在天際間,跳躍著,奔跑著,燃燒著……
(本文刊載於2020年8月30日《北京晚報》五色土副刊,之前,《中國紀檢監察報》副刊曾以《躍動的風採》的標題刊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