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味道《正月十五夜》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也許現如今的元宵節比唐代的要美麗得多了,也許唐代的爆竹煙花還不及現代花炮的十分之一,但讀著蘇味道的「火樹銀花合」,仍然令人對那時的元夜有一種難言的嚮往。或許正是有了平日禁夜的積累,元夜這晚才會顯得格外興奮。遊人們走過星橋來到城外,風中的暗香、悠揚的樂曲、醉人的月夜,然而,「火樹銀花」的燦爛,才是元宵之夜最具代表性的美,把它比作元夜的聖誕樹,也許並不過分吧?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這是辛棄疾《青玉案·元夕》的開篇數語,廖廖幾筆點出的是元夜觀燈時的情景。雖然這首詞最著名的是最後的「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但如果沒有前面美妙的鋪墊,又怎能凸顯最後一句的意境呢?宋詞很多時候借鑑前人詩句,或借其境,或借其語,都沒有什麼奇怪之處。《青玉案·元夕》的開頭大約也是有所本的,所借的手法許當是這首《正月十五夜》,或許請稼軒親來,只怕他也不會矢口否認。
蘇味道,又有個雅號叫「蘇模稜」,自然,這不是他自己起的,而是人們送他的雅號。他官至宰相,遇事卻「模稜持兩端」,左右逢源,哪邊都不得罪,因此在唐代三百多宰相當中,除了「救時相」、「伴食宰相」、「解事僕射」等特色宰相中,又多了一位「模稜宰相」,而成語「模稜兩可」也是由此而來。且不論蘇味道為官品行如何,到底還是有真才實學的,他與李嶠並稱蘇李,又和李嶠、崔融、杜審言並稱「文章四友」,雖然流傳至今的作品不多,但能有這樣的才名,可見蘇味道當時也是頗負盛名。這首《正月十五夜》,是蘇味道的名作,甚至被譽為元宵詩中的絕唱。
正月十五,自然便是元宵節了,也就是「元夕」,這一天,自古以來人們便有鬧燈的傳統,至少我們知道在唐宋時便是如此了(據說最早起於東漢)。據載,唐朝每到元宵晚上,便在長安大展花燈三天,同時解決三天「宵禁」,夜間不戒嚴。於是平常冷冷清清的晚上,在這三天便人聲鼎沸,熱鬧非凡。在唐代的某一年某一天,蘇味道寫下了當時元宵夜的「盛況」。
「火樹銀花合」,這第一聯的首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可說是字字珠璣。詩中的火樹與銀花,無疑是用比喻的手法,其本體是元宵夜的明燈,不過我總疑心,覺得用它來形容煙花爆竹更形象一當暗夜中一絲絲轉瞬即逝的金銀亮光,從「花心」中竄出並四處飛揚時,構成了一朵朵璀璨的銀花,一樹樹茂盛的火樹,比之於靜態的燈更富於美感。我們知道,唐初那個時候爆竹興許已經發明出來了,但煙花能有這麼快的發展麼?不好確定。然而我們能確定的是,那耀眼的火樹銀花,雖然沒有真正花開時節的奼紫嫣紅,但金銀相雜的色調卻更加華美高貴,仿佛料峭春寒之時有一股提前吹來的暖風,捎來了春的信息,吸引著眾多晚上難得可以出來的人們。
如果說「火樹銀花」的美麗在於意象,那麼「合」的美麗則在於它的巧妙。如果沒有這個字,那麼任你多少火樹,多少銀花,也不過是元宵夜裡的一盞盞孤燈,但有了這個「合」,便將這些燈聯結了起來,想像中的一盞盞燈一下子成了一片燦爛的金銀花簇,使得整個元夜都變得栩栩如生了。有時候,看似不起眼的一個字,確實能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這個「合」字非但使火樹銀花動了起來,也給後人打開了思路的大門。孟浩然《過故人莊》中有一句「綠樹村邊合」,還有王維《終南山》「白雲回望合」,據人們研究,可能就是從這一句受到了啟發。與「合」相對,第二句的末尾自然而然要用「開」。可惜城門開鎖,卻沒有上一句的精妙了。古時城門之外是護城河,河上有橋,所謂「星橋」即指此。平日裡這嚴肅平常的橋,在這一天晚上也換上了新裝,點綴著星火般的明燈,對比著周圍的昏暗,遠望去當真好似天上的星河。
既然城關已經放行,那麼次聯自然而然會寫到遊人出城。「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寫的是人潮湧動,暗塵隨著馬蹄飛揚,頭上的圓月,也追逐著遊人,好像生怕自己被遺忘。月光照在人們足跡可至的每一個角落,隨便到哪都能看到它的身影,這也就是「月亮走,我也走」。而這些出城的遊人,又是怎樣的呢?「遊妓皆穠李,行歌盡落梅」,在這夜朗月圓的佳節良宵,伴著月影,只見一群如穠李般豔麗的歌妓翩翩而至,她們一邊走,一邊唱著「梅花落」的曲調。這裡的「落梅」,還有高適《塞上聽吹笛》「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中的「梅花」,都是指南朝至唐代著名的笛曲《梅花落》。尾聯收束全詩,寫長安城的元宵美景令人流連忘返,然而歡樂時光總是感覺流逝得更快,今晚過去,再逢元夕就要等到來年了。所以,連金吾將軍也不過問今晚的宵禁,那麼玉漏也不要來相催,願這一年一度的元夜不要這麼匆匆逝去,讓人們在這歡樂之中再多沉浸一刻吧。所謂「歡娛苦日短」,詩人最後以對元夜的留戀結尾,言有盡而意無窮。
全詩看過之後,感覺是不是有些眼熟呢?如果說《青玉案·元夕》的開頭受到「火樹銀花合」的啟發,那麼詞後面也寫到了「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儘管沒有點明是遊妓,而脂粉氣卻是很濃的。只是最後筆鋒一轉,忽然寫到了一位在燈火闌珊處獨自清高之人,一下子使人豁然開朗—至於怎樣的「開朗」,就留待人們的想像吧。比之於純寫元夕,《青玉案》的境界無疑又高出一截,不過我們也不能強求蘇味道,就「正月十五日夜」這個題目來講,已經完成的很好了,一句「火樹銀花合」也堪稱精妙。畢竟不是每位詩人都能成為大師,他們也自有其獨特的閃光點。只有眾星璀璨的夜空,才會更加動人,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