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軒轅小胖 圖/倪 倪
一
如果你是一頂帽子,你一定會很討厭惡劣的天氣。
我討厭下雨,也不喜歡下雪,因為雨水會浸溼帽子的布料,雪會在帽子的褶皺上堆積起來。
但,這都不是最令我困擾的。
最令帽子困擾的天氣,是颳風。
對!颳風!
遇到大風的時候,即使是我這樣厲害的帽子,也會被吹得飛起來。
哦,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一個魔法帽,我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小法」。
雖然現在,我被風吹上了天,但這並不代表我的柔弱,這隻代表風太大,還有我的那位魔法師朋友的無能。
你能想像嗎?我的朋友,麥可,他身為魔法師,竟然沒有一個能把帽子固定在頭上的魔法!
在我第一次被風吹走的時候,我就向麥可提出了抗議,那時麥可是怎麼說的?
他用那冷淡的聲音說:「帽子就是要自然地戴著,才會有型。」
天哪,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的形象在我心中都要崩塌了!
為什麼一個沉默寡言,幾乎沒有朋友、被森林裡的動物稱之為邪惡魔法師的傢伙,會在意有沒有型這回事?
就因為他這種奇怪的固執,在遇到大風天的時候,他不得不騰出一隻手來按住他頭上的魔法帽——也就是我。
大多數時候,他能摁住我,或者在我剛被吹走的時候抓住我,或者在掉到地上的時候把我撿起來。
但大家都知道,事情總有意外。
比如剛才,當麥可蹲在地上撿草藥時,忽然颳起的那股風。
我毫無準備地,被這股忽然颳起的風吹得飛到了天上。
「麥——可——」我拖長了聲音,大聲地呼喊著麥可的名字。
而我那位遲鈍的朋友,並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我的失蹤。
在我已經被風卷著、離他遠去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摸了摸頭,然後他站起來左右環視,還瞧了瞧身後的地面。
我明明在天上,他卻在地上找!
唉,麥可太遲鈍,而我太輕了。
畢竟優秀的帽子都是很輕的。
而優秀的魔法師可不應該遲鈍。
這讓我很生氣。
如果麥可找到我,我一定要讓他給我做一雙手,我要當一個有手的魔法帽,如果再有風想帶我走,我就可以牢牢地抓住他的頭髮了。
這樣,下次大風把我帶走的時候,麥可不僅會失去他的魔法帽朋友,也會失去他的頭髮!
麥可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風是我的翅膀,我在空中打著轉兒,飛舞著,如同一隻小鳥。
可是我並不愜意,因為我無法控制住我的「翅膀」。
我被風掛到了高高的樹上。
勾著我的樹枝一顫一顫的,似乎隨時都會承受不住我的重量。
我有點害怕。
不是因為勾著我的樹枝在顫,而是因為樹頂上有一個很大的鳥巢,鳥巢裡有一隻大鳥在盯著我。
二
我不是很喜歡鳥這種動物,在我們的樹屋外面,有隻很吵的鳥,總是會一邊叫著「笨蛋笨蛋」一邊嘲笑我,在森林裡行走的時候,我也會被鳥的糞便砸到。
為什麼鳥要邊飛邊大小便呢?它們就不能像我一樣,做一個從不排洩的、優雅的帽子嗎?
我果然還是不理解生命。
我面前的大鳥忽然說話了,「為什麼這裡會有一頂帽子?」它的聲音雖然雄壯,卻很嘶啞。
我反問道:「這裡又為什麼有一隻鷹?」
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隻大鳥就是魔法圖鑑中曾經出現過的鷹。它的眼神銳利,還有一個硬硬的、圓鉤一樣的嘴。
配置魔法藥水有時候需要鷹的羽毛,但這個森林幾乎見不到鷹,所以麥可總是會跳過那些魔法藥水。
我有時候會問麥可,為什麼不去抓一隻鷹,只要抓住鷹,把它養在家裡,就可以隨時取走它的羽毛。
麥可當時是怎麼回答的我記不太清了。
鷹盯著我,「你會說話?」
我說:「是的,因為我是魔法帽,也就是魔法師的帽子。我的朋友是魔法師,他通過魔法給予我和動物溝通的能力。怎麼樣,你沒見過這樣的魔法帽吧?我很厲害吧?」
如果是麥可,這時候應該已經大喊大叫,嫌我囉唆了。
可這隻鷹只是趴在巢裡,靜靜地看著我,頭耷在巢邊,目光炯炯。
反而是我不好意思起來,「你好像一點都不驚訝呢……嗯,我是說,我之前也認識一些鳥,它們總是大驚小怪、嘰嘰喳喳。」
「我是個旅行者。」鷹緩慢地說道,「當一個旅行者經歷了太多的事,看了太多的風景,就不會因為一些小事驚訝與激動了。」
「你是一個人……哦,不,一隻鷹飛那麼遠的嗎?這裡不是你的家?」我問,「你為什麼不在一個地方待著呢?」
我家門口的鳥,好像一直都在那裡,一會兒飛走,一會兒又飛回來。
「你也飛過吧?」鷹問,「當你飛起來的時候,你看到了什麼?」
我回憶著自己被風吹起來的樣子。
我會有點慌。希望麥可能快點抓住我,把我帶回去。
鳥兒飛起來的時候無拘無束,可是我被風帶起的時候,連我都無法束縛自己。我像是被風「綁架」了。這讓我很不開心。
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鷹。
可是鷹說:「那是因為你是被迫離開了你的朋友,只有當你自己想要飛起來,你才會很痛快。」
對,被風帶起時,我是不安的。
但當麥可戴著我、騎著魔法掃帚、在天空中越飛越高時,我就會很開心,也能很踏實地欣賞景色。
那個時候,你會離地面越來越遠,地上的景物越來越小,原本高大的樹木也會變得像灌木叢一樣矮。
你的視野會越來越寬廣,看到的東西會越來越多。
那時候,會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好像我與這天地融為了一體。
我想要痛快地叫出聲,心也舒展開來,變得和世界一樣寬廣——雖然我不知道身為魔法帽的自己到底有沒有心,如果有的話,那我的心一定會舒展開來。
「如果你只待在一個地方,那你就只能看見一種景色,你所能看見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地平線,所以你總是會好奇地平線的盡頭是什麼樣子的。」鷹說,「所以我成了一個旅行者,離開了家鄉,往地平線的盡頭飛。當你飛向地平線的時候,你會看見前所未見的景色,和新的地平線。」
「地平線是一個奇怪的東西,你永遠追不到它。」我回想起麥可乘著飛行掃帚在天空飛行的樣子,我們騎在飛行掃帚上飛啊飛,卻永遠看不到地平線的盡頭。
「對,正因為它沒有盡頭,所以我才會一直追著它,漸漸地,能否追上地平線好像已經不重要了。」鷹說,「因為在追它的過程中,我飛過森林,越過大海,見過高樓,看過山峽,記得土著,也遇見過異鄉人……我原來只有一個世界,可是在追逐地平線的過程中,我看見了無數世界。我的世界越來越大,我的回憶越來越多,我的經歷全都變成了寶藏。我看過的一切都鮮活了起來,是的,所有的東西都變得鮮活了——包括我自己。」
據說這世上有一種人叫作遊吟詩人,他們會彈著豎琴,唱著詩一般美妙的音樂,無憂無慮地旅行。
我覺得這隻鷹就是遊吟詩人。
我正這麼想著,忽然被人拿了起來。
騎在飛行掃帚上的麥可拍了拍我身上的灰塵,道:「小法,你怎麼被風吹到這麼高的地方了?」
「你應該慶幸你是一個能使用飛行掃帚的魔法師,」我很嚴肅地說,「不然你就失去我了。」
「如果我不是魔法師,就不會有你這個魔法帽了。」麥可把我戴在頭上,看向那隻鷹,「為什麼這裡有一隻受傷的鷹?」
三
我沒想到那隻鷹受了傷。
它和我說話的時候,表情淡定,語氣沉穩,身上還帶著一種奇妙的霸氣。
麥可戴著我靠近它的時候,我才發現,這隻鷹已經骨瘦如柴,而且它的翅膀受傷了,凌亂的羽毛中,有一個彈孔。
這也許是它聲音緩慢、一動不動的原因。
麥可把那隻鷹帶回了家,用舊衣服給它做了一個巢,分給它食物,還給它療傷。
「非常感謝你們。」因為麥可無法聽懂動物的話,所以鷹把感激之情傳達給了我,「我被射穿了翅膀,已經很久沒有進食,我本來以為這片森林就是我的歸處,你是我看見的最後一個可以交流的對象了。」
我很不解,「為什麼他們要打穿你的翅膀?」
「在旅行的途中,總是會遇見各種各樣的危險。」鷹說,「我在海上飛行時,看見過滔天巨浪;在山中飛行時,遇見過狂風大作;在森林裡飛行時,遇到過雷劈電閃,即使是風和日麗的時候,也會有獵人對著你舉起槍。」
我本來以為旅行會是一個浪漫的職業,而現在,我有點改觀了。
「那你後悔出來嗎?」我問,「如果你在家,就不會遇到這些危險。」
鷹說:「我不後悔,這是通向自由之路必須經歷的考驗,畢竟這世上沒有輕鬆的旅途。」
雖然鷹說它不後悔,可是麥可檢查了鷹的傷勢以後,告訴我,鷹的身體狀況很糟。
也許它在旅行途中,遇到的考驗比它說的還要多。那些考驗豐富了它的旅途,也縮短了它的生命。它甚至沒有力氣再去飛了。
我很擔心鷹。
「麥可。」我說,「我們把鷹養在家裡吧。」
「不行。」麥可搖頭,「它是一隻鷹,你不可以抓住它的翅膀,阻止它飛翔。」
我想起來了,之前我問麥可為什麼不捉一隻鷹放在家中的時候,他是怎樣回答我的。那時麥可說:「不可以這樣,鷹是一種自由的動物。」
我不太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我覺得在麥可眼中,所有動物都是自由的。麥可沒禁錮過任何生物。
於是我決定說服鷹。
我在一個夜晚,和鷹說了它的傷勢,並勸說它留在這裡。
可是鷹拒絕了我的提議。
「謝謝你。」鷹看向窗外,森林上空的點點星光映在它的眼中,「可是我不能留在這裡,等身體好一點,我還要繼續飛翔,畢竟我還沒有飛到終點。」
看著鷹的眼睛,我忽然明白了。
你不能禁錮一個旅行家,一個遊吟詩人。因為自由與漂泊才是它們的人生。
但是,終點又在哪裡呢?
我說:「可是,你永遠找不到地平線的終點。」
鷹說:「我要去的不是地平線的終點,而是我的終點。」
四
鷹說它從翅膀受傷以後,就猜到了會有這麼一天。
所以它朝著地平線飛。不是前方的地平線,而是後面的地平線。它在往回飛。
它用盡了一切力氣,最後在我們的森林裡力竭,停了下來。
「我要飛回故鄉。」鷹說,「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說起故鄉的時候,鷹銳利的眼睛變得柔和,它的語氣也充滿了懷念。
我不太懂。
為什麼會離開故鄉?為什麼不後悔?為什麼又想念故鄉?
我有一連串的問號,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比起答案,我更想幫幫鷹,因為它的翅膀幾乎無法再飛行了。它無法靠著這雙傷痕累累的翅膀回到故鄉。
可是麥可有辦法。
「你去幫幫鷹吧。」我對麥可說,「那隻掃把,除了大掃除,還可以飛行不是嗎?那個掃帚就是你的翅膀——雖然它髒了一點。」
「太麻煩了。」麥可冷淡地說,「幫助它對我又有什麼好處呢?」
「一定要有什麼好處你才會幫人嗎?」我生氣了,「那你可以讓它送給你一些羽毛,來製作你那些煩人的魔法藥水呀,冷血魔法師!」
「如果你帶我回到故鄉。」鷹讓我傳達了它的意願,「我可以送給你我全部的羽毛。」
麥可瞥了一眼鷹,一邊說著「太麻煩了」,一邊拎起了飛行掃帚。
五
鷹給我們指了回它故鄉的路。
我們向著地平線的盡頭飛去。
我們穿過懸崖峭壁的山峽,看到高樓林立的城市,越過波瀾壯闊的大海,飛過樹木茂密的森林。
下雨時閃電從我們身邊滑過,颳風時我們被吹得偏離方向,在海面上飛行時,也會被海浪打得渾身溼漉漉……
這是鷹經歷過的旅途。
我們在白天飛行,夜晚休息。
休息的時候,鷹會和我講述它在旅行中遇到的人或事,「人類也有翅膀,他們會坐在鋼鐵翅膀裡飛行,如果你們遇見了那個,一定要離得遠一點,他們的翅膀飛得很快。」
我說:「我知道那個,那是飛機,好像是一種可以飛行的機器……大概也是一種魔法。」
「我曾經在峭壁中看過一抹紅綠相間的顏色,那或許是一叢草,又或許是一朵花,峭壁的風太大,我沒有辦法靠近去看。如果有人類的鋼鐵翅膀,我就能過去看看了。」鷹說,「那一定是世上最美的花,真可惜,我再也沒有辦法看見它了。」
我問:「那朵花是你見過最美的景色嗎?我可以讓麥可帶你去。」
鷹說:「不,我見過的最美的景色,是我的故鄉。」
「如果你的故鄉那麼美,你為什麼還要離開呢?」
「因為只有看過了所有的風景,你才能知道最美的景色在哪裡。」
我們經過鷹曾經飛過的天空,飛向鷹的故鄉。
「我的故鄉在高原。」鷹和我說,「那裡天空很藍,陽光很濃烈,當我出生時,第一眼看見的,就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那是我第一次張開翅膀,第一次飛上天空的地方。」
我們離目的地越來越近。
越來越近。
鷹喊道:「再往前一點!對,就是那個方向。」
看著鷹的反應,我就知道我們快要到了。
在此之前,鷹一直趴在麥可懷裡。可是現在,它站了起來,轉動著頭,看向面前的景色。
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激動的鷹,從我看到它開始,它就是成熟穩重又淡定的,它的力氣好像都回來了。
「是這裡嗎?」麥可在空中停下飛行掃帚,問。
這裡有一望無際的草原,也有巍峨的雪山。
鷹的故鄉。
「故鄉!故鄉!」鷹忽然掙脫了麥可的懷抱,張開翅膀,飛向了天空,「我的故鄉!」
我們都以為它已經飛不起來了,可是現在它卻在空中飛翔。
鷹揮動著受傷的翅膀,發出了一聲又一聲的長嘯,快活得像是從未有過傷痛。
它的影子映在草地上,風吹草動,綠色大地波浪一樣地起伏。
也許當初,它第一次睜開眼、第一次張開翅膀飛上天空時,也是如此快樂。
這個旅行者,看遍了世間所有的風景,帶著一身傷痛與風塵,終於回到了家鄉,回到了它的起點和終點。
麥可壓低了飛行掃帚,伸出手,接住了一支掉落的羽毛。
「走吧。」麥可把那支羽毛揣進懷裡,「我們回家。」
「這就回去了,不是要全部的羽毛嗎?」我問。
麥可說:「沒有羽毛,它怎麼飛。」
是的。我想,我就知道麥可會這麼做。
畢竟他是外表冷淡、內心卻比誰都柔軟的魔法師麥可。
我看了一眼在天空盤旋著的鷹。
麥可不能,也不會拔下它的羽毛,折斷它的翅膀。
我問:「你猜,它會飛多久?」
麥可調整著魔法掃帚的方向,說:「到不能飛為止。」
是的,它已經做出了選擇,即使受傷,即使虛弱,也要拼盡全力,在故鄉的天空飛翔。
「故鄉到底是什麼呢?」我問,「為什麼它明明離開了故鄉,回來之後,卻會那麼高興?」
為什麼一個遊吟詩人、一個旅行者,走遍了大江南北,見識了無數景物,已經波瀾不驚,卻會在看到故鄉時,忘記一切,激動不已?
「異鄉是令人嚮往之處,故鄉是讓人留戀之所。」麥可回答,「故鄉是一切的起始,也是一切的盡頭。」
為了自由離開,又為了思念回歸。
生命真是矛盾。又矛盾,又有趣。
我問:「那我的故鄉在哪呢?」
「應該是樹屋吧。」麥可說,「或者魔法森林。」
我覺得他說得不對,畢竟故鄉等於思念。
「不,麥可,」我想了想,說,「你才是我的故鄉。」
「……笨蛋。」麥可用手壓了壓我,說,「故鄉不是這個意思。」
雖然他因為這句話罵我笨蛋,但是我知道,他應該非常高興。因為他用我的帽簷遮住了自己的臉。這是他害羞的表現。
好吧好吧,我的魔法師朋友,今天也依然不坦率。
作為一個善良的魔法帽,我決定顧全他的面子,不去戳穿他。
我說:「麥可,你給我做一雙翅膀吧,也許有一天,我也會離開故鄉,去想去的地方。」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麥可說,「你的朋友——我,就是你的翅膀。」
「可是,故鄉可以隨身攜帶嗎?」
「也沒什麼不好。」麥可回答,「有人嚮往異鄉,也有人堅守故鄉。」
我想像著自己和別人介紹麥可的樣子——你好,這是我的魔法師朋友,也是我的故鄉。
這個介紹可真是太好笑了,我忍不住哈哈哈地笑出聲來。
「別笑了,小法。」麥可拉高了飛行掃帚,「我們回家了。」
我們朝著來時的地平線飛去,朝我們的家鄉飛去。
在我們身後,那隻鷹依然在天空盤旋。
那是一隻回到故鄉的鷹。
它會在這裡飛翔,直到生命的盡頭。
本文刊於《中國校園文學》2021年2月少年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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