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所未見」
這是11年前,大多數人初見它時的感慨。
一未見,院線電影中充斥著大量的鮮血淋漓、暴力美學、同性元素,尺度直逼R級。
二未見,國產片首次拍出了長期以來主旋律作品中曖昧迴避的部分事實。
三未見,諜戰片竟能在有限的空間裡,撬開如此考究質感。
四未見,哪怕精準到秒,全員皆演技炸裂,貢獻了一絕的群戲表現…
11年間,它經反覆回望、檢視、挖掘、咂摸、咀嚼,依舊屹立於頂端,震撼程度,不減反增。
什麼片?
答案呼之欲出。
《風聲》
導演:陳國富 / 高群書
主演:周迅 / 李冰冰 / 張涵予 / 王志文 / 黃曉明
豆瓣 :8.2 | IMDb :7.3
2009年,《風聲》上映,海報上赫然寫著:
「風聲之後,世間再無傳奇。」
一語雙關。
呵,好大的口氣。
如今重映,同樣的海報,再看,這句豪言壯語,似乎是它用時間完成的諾言:
「風聲吹過,再無風聲。」
回過頭看,誰也沒有想到,這部海報帶著三流質感的電影,會成為影史濃墨重彩的一筆,哪怕歲月更迭,依舊沒有任何一部國產諜戰片能夠撼動它的地位。
故事你們都知道了。
1942年。
連續有多名汪偽政府官員被暗殺。
司令的侍從官白小年(蘇有朋 飾)、軍機處長金生火(英達 飾)、剿匪大隊長吳志國(張涵予 飾)、譯電組組長李寧玉(李冰冰 飾)、行政收發專員顧曉夢(周迅 飾)共5人被連夜帶走。
車子穿過郊外狹窄泥濘的黑暗,在裘莊停下。
這是汪偽政權的秘密基地。
日軍機關特務長武田(黃曉明 飾)和特務處處長王田香(王志文 飾)要在這5人之中,審訊找到潛伏在他們內部的共產黨地下聯絡員「老鬼」…
老實說,作為諜戰片,《風聲》在邏輯上並不嚴絲合縫,甚至存在不少硬傷。
但令人著迷的從來不是故事。
是形式。
開頭幾個高速移動、一氣呵成的長鏡頭,用精妙的場面調度,在快速帶出人物的同時,迅速撐起了詭譎的懸疑氛圍。
幾個對準裘莊的航拍鏡頭,拍出滿是壓抑感、逃無可逃的困局。
你看,「裘莊」,又何嘗不是「囚莊」。
但這還遠遠不夠。
能與一般諜戰片區別開,在於它在懸疑鋪陳之外,疊加了驚悚片的拍法,由此擁有了自己迥異的氣質與秉性。
最經典的一段,李寧玉走入刑房,高跟鞋聲與配樂聲瞬間消失,她被重重關上的門驚得一震。
此時鏡頭快速平移、跳切、推鏡,像觀眾驚慌失措的眼睛,從她的視線出發,迅速跳到端坐在角落的武田身上。
沉默的未知敲打著觀眾的潛意識,營造出持續、瀰漫的、眩暈的、讓人透不過氣的恐懼氛圍。
你再仔細觀察,整部片子色調陰暗冷峻,畫風有著如人間煉獄一般的黑暗。
但唯有一場戲,亮得可怕。
這種亮,極度曝光,極不正常,也令人有著睜不開眼的不適應和不真實感。
回到前面。
說它驚悚,不僅是技法之驚悚,更是酷刑之驚悚,人性之驚悚。
說它黑暗,也不僅是環境之黑暗,更是時代之黑暗,人性之黑暗。
仔細看,它埋下的暗語之隱晦,細節之豐富,信息量之龐大,完全謝絕直給的情緒,又讓你在錯愕與震驚之餘感受更通透的震撼。
更絕的是,演員的表演,盡數表現出曖昧。
這份曖昧,釋放出大量的解讀空間。
毫不誇張地說,它是一部群戲無敗筆的表演教科書,這本教科書裡,又暗藏了太多表演賦予角色的細節。
蘇有朋飾演的白小年,堪稱電影中最精彩的一個角色。
他永遠都是一副居高臨下、說話帶刺、囂張無度、裝腔作勢的精緻樣子。
剛到裘莊時,眾人神色各異,唯有他第一個走入,此時他是狂妄的,因為他異常篤定。
這份篤定,既是對自己能夠出去的篤定,也是對自己靠山權勢的篤定。
恰恰是這份篤定,讓他能目中無人地說出那句「不信你硬得起來」,讓他在困獸之境裡依舊能夠氣定神閒地對鏡唱起崑曲。
對著鏡子哼著哼著,他突然發現一根白頭髮,當即挑眉,停下,挑出並拔掉。
神來之筆。
在我看來,拔白頭髮這一幕於此,至少有三種用意。
其一,自然是對他性格與身份的旁證,也暗示他此時對靠山是無比信賴的。
其二,再一次體現他的不屑和有恃無恐,也與他後期被審訊的慘烈、崩潰、歇斯底裡形成衝擊對比。
其三,這個動作意味著什麼?從黑髮中拔出那根白髮,像不像從一群人裡拔出那個「老鬼」。
太多細節,讓人不寒而慄,細思極恐。
同樣力透紙背的,還有王志文飾演的王田香,他將那份陰險狡詐和機關算盡刻畫地入木三分,他狠毒,圓滑,卻最終也和白小年一樣,沒逃過充當棋子的宿命。
演員裡,哪怕是常常被詬病油膩的黃曉明,也丟掉了很多表演痕跡,找到了與角色同頻的時代節奏和呼吸感。
除去主角,一閃而過的配角們也同樣驚豔。
彼時,還不是影帝的段奕宏、還沒成為達康書記的吳剛、還不是蘇大強的倪大紅、還沒入住愛情公寓的鄧家佳、還未乘風破浪的劉芸…
無一不貢獻出餘味動人的表演。
這些,都是導演與演員靠時間、心力、身體一點點磨出來的。
蘇有朋苦練六個月崑曲,李冰冰在片場需要靠喝酒排解壓力,周迅一看到那根「繩子」就崩潰大哭到出不了戲,張涵予回憶起針刑那場戲時大呼「生不如死」…
正是這樣一點點地磨,才讓所有的人物,都在極致的情緒裡面遊走,在強大的戲劇張力裡面拉扯。
再往深了看,《風聲》裡,每個角色相互牽連,都有著欲說還休的非正常關係。
武田審問李寧玉時,命令她脫光並丈量她的身體,這既是居高臨下的凌辱,也是武田內心自卑的釋放。
白小年被司令官包養,但這個他唯一救命的稻草,最後卻成為了殺死他的劊子手。
王田香獨獨喜歡顧曉夢,但最終,卻是他開槍打死了顧曉。
同樣是殺死,司令官的殺於白小年是一種諷刺,王田香的殺於顧曉夢,卻是一種成全。
除此之外,金生火與白小年,顧曉夢與李寧玉、顧曉夢與吳志國之間,又有著奇妙而曖昧的勾連。
你看。
它說情慾,卻不欲望橫流。
它說時代,卻不苦大仇深。
它說人性,卻不獨斷蠻橫。
它類型分明,卻擺脫類型束縛,它深諳套路,卻選擇突破套路。
初看《風聲》,你第一眼看的,自然是懸疑,是抽絲剝繭的快感。
但仔細咂摸,你看到的,是人性,是撕裂人性之後迸濺的陰暗與耀斑。
再細細品,聽聽結尾處顧曉夢的獨白:
「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我愛的人不知我因何而死。」
「我身在煉獄留下這份記錄,是希望家人和玉姐原諒我此刻的決定。但我堅信,你們終會明白我的心情。我親愛的人,我對你們如此無情,只因民族已到存亡之際,我輩只能奮不顧身,挽救於萬一。」
振聾發聵,催人淚下。
你再回過頭看那些爆頭、酷刑、暴戾、血腥…
看那些逼到喉嚨口、快要決堤的暴力。
它當真只是為了讓你看鮮血四濺,面目猙獰嗎?
我始終相信,暴力的存在,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反暴力。
暴力美學的最高境界,是透過暴力表象,去讓觀眾體悟人性之中的混沌與光芒。
去聽聽它暴力與情慾下的潛臺詞。
它想說。
當時陰雲密布,是有人坐上那張老虎凳,扛住那些竹籤針,受住那份殘酷刑,拔開陰雲,衝出煉獄,走出黑夜。
然後,撐起了那份信仰。
它想說。
風聲四起,會過去,但別忘記。
它想說。
風聲吹過,再無風聲。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