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的光影二夢(節選)
作者:黃愛玲
源自《夢餘說夢》
在我們的傳統文化裡,有不少跟夢有關的想像,周禮春官佔夢,便有六夢之說,莊周夢蝶、南柯一夢早已沉澱成了中國人不自覺的思維裡的一部分。在古典文學裡,明代湯顯祖的《牡丹亭》、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等,都將夢融入了作品之中,作者不只是將夢視為一種敘事的結構形式,想像的無限延伸,更借著夢來透視人生種種。崑劇舞臺上的三夢——《驚夢》《尋夢》《痴夢》亦迷醉了幾許臺下的觀眾。
侯孝賢在談論自己的作品時,將《悲情城市》(1989)、《戲夢人生》(1993)和《好男好女》(1995)視為其電影事業同一階段裡的創作:
| 《悲情城市》: 1945年日本無條件投降後臺灣光復,基隆一戶林姓人家眼見也要過上好日子,但人算不如天算,林家大小波折從此不斷。「二•二八」事件發生後,家中的四兄弟更是只剩下老老實實開有一家照相館的聾啞人老四林文清(梁朝偉)。然而悲劇並沒到此終止,因為和進步人士有聯繫,林文清也沒能逃脫被逮捕的命運,到此,林家男子只剩林文清和吳寬美(辛樹芬)的幼兒——他尚呆在襁褓中咿呀咿呀地學語。 @豆瓣
《好男好女》那時有個題目,就是臺灣現代史的三部片子,一個是1945—1948年的《悲情城市》;一個是1945年以前日本統治時期,就是《戲夢人生》;再來是1950年以後白色恐怖的階段。最後拍這部的時候,我又不想只單純拍1950年這個時代,所以想把它跟現代結合在一起,找到一個角度來拍,其實是為了三部曲的這個題目,為了形式而拍這個故事,有點勉強,後來想想其實不需要。(OlivierAssayas等:《侯孝賢》,頁116)
因此,論者經常將這三部影片放在一起來討論,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筆者倒喜歡將《戲夢人生》和《海上花》放在一起來看,可稱為侯氏的「光影二夢」。假如夢有清醒、迷醉之分,《戲夢人生》大抵屬於前者,而《海上花》就是後者。
|《戲夢人生》:布袋戲大師李天祿(李天祿飾)出生於臺灣的日本殖民統治時期,他用口述回憶自己的戲夢人生,故事終結於日本戰敗投降。 小時候的李天祿家裡充滿矛盾,母親去世,來了一位冷酷的繼母(楊麗音飾),他跟父親(蔡振南飾)學得掌上手藝後獨自離家,隨木偶劇團登臺演出、四處遊走。 年輕時的李天祿(林強飾)入贅女方家裡。後來戰爭爆發,布袋戲被禁。唱歌仔戲到邂逅麗珠(魏筱惠飾),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他加入「英美擊減催進隊」,為日本演宣傳劇,和日本人有了不錯的交情。後來李天祿一家人躲避空襲疏散到南部,這過程中,他失去了親人,而第二天戰爭就告結束。 @豆瓣
醉眠春夢裡
在《戲夢人生》裡,合該最富戲劇性的場面皆平淡處之,只有李天祿初識「榮花園」姑娘麗珠的那場戲,拍來別有一種春夢的感性,令人迷醉。地點是二十四番「榮花園」裡的一個房間,燈影旖旎,阿祿偕番薯第一次來點菸盤。只見身穿深紅色旗袍的三人圍坐小圓桌,麗珠在左,天祿在中間,番薯在右。
麗珠:抽菸.
番薯:抽菸好喔!
(麗珠拾起火柴擦火,煙則橫放在天祿
嘴上。)
番薯:不錯.笑開了.中意了喔.
(火熄,麗珠重新再擦火柴。)
番薯:喔,好美,連點火柴都美.姑娘!姑娘
知道我大哥的心意噢。
(麗珠湊到阿祿嘴邊,把橫銜於阿祿唇
上的煙含過來。)切入近景。
番薯:哎,黏成這樣,喔,嘴唇還沒碰到!
(然後阿祿貼來麗珠嘴邊,咬住煙尾吸,麗珠以火著菸頭。)
番薯:沒點著!沒點著!
阿祿:沒點著再重來。
番薯:對呀,他說重來。
(阿祿再把煙橫銜嘴上,麗珠去含過來點,
讓阿祿吸著煙尾。)
番薯:不是我說的,心甘情願你看看.黏緊點!
黏緊點!
(似乎點著了,阿祿咬過煙去,在抽。)
(侯孝賢、吳念真、朱天文:《戲夢人生》分鏡頭劇本,頁121—123)
| 《戲夢人生》劇照
欲望在昏黃的燈光下蕩漾著,番薯仔語帶雙關的俏皮話起著催情的作用,畫外隱隱約約傳來靡靡的日本流行歌聲,可以想像那身體雖然沒有真正的接觸,倒一定先自酥軟了。在其後另一場戲裡,場景是同一個房間,阿祿和麗珠兩人親狎地看麗珠在照相館裡拍的獨照。阿祿看了幾張,開始撕掉不合意的照片。麗珠有點不高興,拿過一張,不讓阿祿看。阿祿奪過來,端詳。「這張還差不多。」他說,然後把照片放在嘴上親一下。侯孝賢把這種見過世面的兩情相悅,處理得含蓄間接,卻別具韻味。
| 《戲夢人生》劇照
他在一次訪問中曾談到他電影中的禁忌:
我感覺每個人都有他比較私密的部分,像性這件事,對中國人來講,其實是最好說的,但我感覺很難拍,因為中國人從小活在別人的眼光裡,這種眼光就內化成他自己的個性.性最動人的是情慾,而不是性本身,性只是一種形式,假如我要拍性,一定要拍到那種欲望。(《侯孝賢》,頁114)
| 《好男好女》:以梁靜的生活為主線,梁靜和阿威的愛情以及梁靜扮演的蔣碧玉戲中戲為輔線,以三段不同的生活和角度探討人生、愛情、政治。該片入圍第48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金棕櫚獎和第32屆臺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影片獎,女主角伊能靜憑藉該片亦入圍金馬獎女主角獎。
後來有機會看到《海上花》,不禁驚嘆:侯孝賢可是決意做一回荒唐夢了。所謂荒唐,當然不是如費裡尼般一頭栽進豐盛的女體或熱鬧繽紛的酒池肉林裡去,而是恍恍惚惚地遊走於清末上海英租界的長三書寓裡,在那影影綽綽的海上花叢裡尋找早已失落了的舊時風情。
| 《海上花》:講述的是在十九世紀未的上海英租界裡,一所名叫「長三公寓」的高級妓院裡的幾個女人用生存、競爭與心計作武器參與兩性鬥爭的故事。
「榮花園」其實就像那長三書寓,只是平民化得多,大抵就有點像《海上花》裡「麼二」(即二等妓女)的場面,姑娘為客人點菸盤,在《戲夢人生——李天祿回憶錄》中記載:「當時點菸盤只要一塊錢,六支煙、兩三塊糖果和一壺茶,客人把煙抽完、茶喝完就得走人,大約可以留一個多小時。」一如百多年前上海妓院裡的打茶圍,重的是調情的樂趣,熟絡了,也有家庭的氣氛。
| 《海上花》劇照
小小空間,承載著凡人的七情六慾與生活瑣事,打情罵俏過後,還是要吃飯的。張愛玲是一個喜歡世俗的作家,自然深為韓子云小說裡濃重的日常生活況味所吸引;而侯孝賢,也喜歡拍家庭的東西,他選擇《海上花》,多少也為了這份家庭的獨特氣味吧。
| 《悲情城市》劇照
回頭再看,《悲情城市》裡的大家庭倒摻了濃鬱的風塵味,片中林阿祿家經營的「小上海酒家」,日據時代是藝旦間,戰後重張旗鼓。影片開始時,磨砂玻璃背後昏黃燈光底下的鶯鶯燕燕跟阿祿師一家,喧喧鬧鬧像一家子人。然而,人終究敵不過命運,在時代的大洪流裡晃晃蕩蕩,阿祿師家落得慘澹收場,兒子們瘋的瘋,死的死,但悲哀再大,還是離不了現實的生活,阿公看著阿雪用託盤端來的菜和飯,沒說話,一口一口地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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