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可觸動的記憶之痛)
在我們生活中,總會有一些地方,有一些事件,它們本身可能極其平常,但是,當想像力賦予其光環的時候,就會變成特定個人的「記憶所系之處」,隨著時間的過去,人們不斷再賦予其新的意義,最終成為一個群體的象徵,甚至由此塑造了我們所認知的這個群體。
這就是皮耶爾·諾哈試圖書寫的法國史,這就是皮耶爾·諾哈發現的、人們如何塑造的法國。
1,環法自行車賽
梁文道老師在鳳凰衛視做過一個節目,介紹過這本《記憶所系之處》,其中喬治·維加黑洛(Georges Vigarello)專門談到過環法自行車賽(也可以參考《環法自行車賽—民族的激情》)。
環法自行車賽開始於1903年,機動車報(L'Auto)為了與當時法國最大的體育報紙自行車報(Le Vélo)競爭,開始主辦的一個自行車賽事,由此吸引讀者訂閱和廣告商支持,當時時間就長達19天,幾乎環繞了法國整個邊境線。下圖是2015年環法的線路,2014年已經部分在英國境內,今年從會在荷蘭的烏德勒支,第三段才返回法國,有4天的阿爾卑斯賽程(在險峻的阿爾普迪埃),3天庇里牛斯山區賽程,是屬於逆向環法的線路。
法國的國土呈一個漂亮的六邊形,這個符號特別有意義(回復67獲得談這個象徵的文章),被稱為天然的疆域,其中三邊都是大海,
兩面臨山是阿爾卑斯山脈和庇里牛斯山脈(通常都是最難的賽程)。
環法幾乎就是圍繞這個類似完美六芒的邊界騎行一整圈,繪製出一個擁抱全法國的圓環,把整個國家搬上了挑戰個人極限運動的舞臺,於是,就形成了一種頌揚國土的再現形式,相當於參賽的自行車手都是以自己的肉體來量度自己的國土。法國被身體居住,領土以呼吸計量。這種冒險證實了邊界的正當性,兩個山脈就像是兩個「殘酷的怪獸」,對每個如同獵物的參賽者虎視眈眈,予人一種無法跨越的印象,法國在其中獲至某種全然的一致性,被安頓在高山與大海之中。
環法的這個形象,在現代被媒體化和圖像化之後更加被無限的拔高,環法已經不僅僅是一個自我的挑戰,它已經成為了一種儀式感十足的表演。連接不斷的賽事,每個賽區的民眾不同風格的慶典,滾滾而來的信息潮,不斷刷新的成績和記錄,在缺少上帝和精神超越的現代社會中,環法可以說是法國社會體現理想,甚至是神聖的最後一個領域。它已經從最初只是一本雜誌為了吸引廣告主的手段,最終演變成法國民眾共同認同,而且舉世公認的法國遺產之一。成為環法車手並成為法國精神的代表,與蘭斯·阿姆斯特朗、博納·伊諾(Bernard Hinault)、米格爾·安杜蘭(Miguel Indurain)、艾迪·莫克斯(Eddy Merckx)一樣,去創造傳奇,激勵了一代代的法國青年,
既充滿了人性又遙不可及,既與他人平等又不同凡響,因此一下子催生了一個巨大的可能實現的社會夢想。一一喬治·維加黑洛
(上圖:雅克·恩奎蒂爾Jacques Anquetil、埃迪·墨克斯、伯納德·黑諾特Bernard Hinault 輝煌三星)
在環法的最後一個賽段,香榭麗舍大街,是巴黎民眾的一個集體狂歡,也是一個神話故事的落幕,
代表著法國的奧林匹斯,新時代的英雄,在此時,在此地,在凱旋門的背景之中登頂。
2,思想同步與集體記憶
有趣的是,雖然環法已經是各國自行車手參與的比賽,比賽的賽程已經不局限在法國,一年一度的環法賽已經數年沒有法國車手奪冠,然而,環法仍然是一個用來記憶法國身份的集體記憶,存在於法國這個群體,甚至更廣泛的群體之中。
這不是其他的賽事,或是僅僅修建一個建築就可以完成的,
上圖是一個高仿的凱旋門,除此之外,武漢還修建了酷似國會大廈的廟山酒店、酷似米蘭大教堂的風情街、仿富士山櫻花裝飾了磨山,但這都不過是賽事、建築而已,在之上,都缺少作為群體身份的記憶。
不是個人的記憶,而是,與很多人一起共同的記憶,記憶所系之處(記憶的場所lieux de memoire),
一個「記憶所系之處」是任何重要的東西,不論它是物質或非物質的,由於人們的意願或者時代的洗禮(the work of time)而變成一個群體的記憶遺產中標誌性的元素。一一皮耶爾·諾哈Pierre Nora
它從萌生、到成型、不斷被遺棄、被重拾、被再詮釋,開始僅僅是作為重複被感知,最終作為記憶被再次感知(赫頓),逐漸就成了這個共同記憶的群體的身份,而這個記憶所系之處,也由此將這個群體塑造成一個共同體,使群體中的個人獲得認同,並擁有同化其他群體的力量。
長徵就是這樣一個過程(回復72獲得文章《長徵與群體共同體的煉成》),在外部條件和內部條件相互結合的特殊情形下,在人群中的某些群體中會表現出孤立意志的方向性,進而構築某種共同體,當我們把長徵同恐懼、絕望、求生和意外的倖存這樣的生命現象聯繫在一起的時候,我們一定程度上可以復原它的形成和成長,這個現代史上最為壯觀的奇蹟。
通過這個過程,我們試圖觀察思想在社會中如何運行的事情,其運行不是社會安排的簡單調停,而是社會安排的建構。正如任何革命都是集體人心的改變,而穩固的群體則藉助某種媒介,保證命運共同體的感知,可以讓素未謀面的人產生共享的文化,當今發生的世事與過去感興趣的關聯出現,使得我們對群體產生想像。
這種群體意識的頂層設計並非不可能,許多思想家提倡一種新的「國教」,成功的領導人將愛國主義、民族主義的內容灌輸到教育制度中,擴大公共的儀式,並批量生產出公共的紀念物。到了19世紀,浪漫主義對於紀念增加了巨大的熱情,並擴展到各種各樣的形式,包含硬幣、勳章、郵票、雕像、碑刻、紀念品。幾乎在同一時間,檔案館、紀念館、博物館都出現了,而且,幾乎不再局限為教育手段。
我把這些方法統稱為「思想同步」,它替代他人形成主觀經驗。
一個人的經歷是有限的,我們所獲知的大部分信息,無論是知識還是見識(回復68獲得參考文章),都並非源於現場的親歷,並非自我的主觀經驗,哪怕知道某種真相(或真理)可以間接獲得證明,但這種「獲知」還是隔了一層,藉助別人的眼睛。早期的個人經驗都是手口相傳,無論何種形式建立的一個通道,一端說話者通過這個通道將思想傳給另一端的接受者。而後,逐步形成外化的可以保存的文字,這又有理解的隔離。文字成為了一個通道,一端的書寫者通過這個通道將思想傳給另一端的閱讀者。生命通過基因(gene)保存信息,文化通過meme保存信息。要處理持續的變遷,記憶還是最有用的工具,它形成了完整的自我理解。現代的媒介技術的發展,使得自我形成的過程變得更具反射性和開放性(湯普森)。技術所做的所有努力,無非增加了思想同步的手段,為個人經驗的形成提供了新的方式。
無論何時,我們生活的群體都能提供給我思想同步的方法,至少在某一時刻,我轉向他人,並採取了他人的思考方式,在另外一個時刻,他人轉向了我,將我的主體經驗同步到他的主體經驗之中,或者將他的某種不確定的、不完全的經驗呼喚出來。這種同步不是複製,它產生變異和個性。它就是那個基礎網絡的連接和交換,誕生群體的多樣性和差異。網絡(社會)本身必須適應這些條件,就像群體必須接受個體生命是有限這樣一個事實一樣。人們將自己封閉在一個有界限的群體(家庭、學校、宗教組織、國家)之中,儘管比起封閉在一個既定的生命周期中的必然性來說,這種必然性並非不可避免和無法改變,但它仍然與網絡所需要的統一性相對立。正如個體化是群體和個體的兩面(回復76獲得文章《百年孤獨》第一節個體化)一樣。群體往往要消除可能導致個體彼此分離和群體相互疏遠的記憶,是生命的有限和社會連貫性的對立,總之要適應社會均衡條件的變化,這也是群體在每一個時期都要用這種方式重整記憶的原因。
生命必須表現為差異性的個體,因為任何結構都會自重複,生命又必須存在群體,僅僅是複製無法產生變異和個性,一個破壞性的病毒就可以毀滅,個體差異和群體存在,也就是Stand Alone Complex是一種頑強抵抗各種毀滅性災難的防禦機制(回復70獲得文章《Stand Alone Complex》)。記憶存在於個體之中,獨一無二的記憶造就了獨一無二的人,在一個頭銜、一種美德、一種品性背後,社會即刻察覺到了擁有它們的那些個人,時光流逝、那些群體和個人置身其中,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了他們的印記。只要每一個人物、每一個歷史滲透進入這種記憶,就會被轉譯為一種教義、一種觀點、或者是一種符號,並獲得一種意義,成為社會觀念系統的一個要素。社會接納所有思想,即便是最古老的思想,假定他們仍然吸引這理解他們的現在的人們。然而,在每一個時代,在不同的群體之中,它們都被重構、被變形,彼此支撐、相互扶持,形成一個所有個體記憶的結果、總和、某種組織的網絡,這就是莫裡斯·哈布瓦赫所謂的集體記憶,而閃爍在那些微的個體身上的,
無非是那記憶的微光(Remembering the Light,Kevin Kern)。
(本節部分改寫自莫裡斯·哈布瓦赫《記憶的社會框架》,錯誤的請歸於我,偶爾正確的,請歸於哈布瓦赫)
3,結語
昨日的社會凝視著反射在過去之鏡中的自身影像,沉思默想,不能自拔,除非漸漸的,在同一面鏡子中映出了其他的影像。也許這些影像不太清楚,人們也不大熟悉,但是,他們卻為那個社會展現了更為廣闊的前景。一一莫裡斯·哈布瓦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