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藝與傳統製造市場,都是五十歲以上,甚至七八十歲的老人在支撐。老一代巨匠加速離去。活好的老師傅們退出了舞臺,徒弟們的水平大都不及老人們。好手藝的接力成了難題。
這一切讓我們不安。
這一點上我們與日本的差距巨大。任憑戰亂、朝代更替、自然災害,日本的手藝傳承不會中斷、消失,反而歷久彌新,這才有了日本那些千年、百年歷史的企業,日本企業平均壽命也穩居全球第一。
中國好手藝人去哪了?
來源 / 精造(ID:zhongguojingzao)
作者 / 順妮
▌老一代巨匠加速離去
在實業一片頹勢的大背景下,一位讀者留言稱,看到一則《千年徽墨瀕臨失傳月薪五千無人接班》的新聞時,意識到我們與日本的差距巨大。
不容迴避的差距之一,就是在手藝傳承上,任憑戰亂、朝代更替、自然災害,日本的手藝傳承不會中斷、消失,反而歷久彌新,這才有了日本那些千年、百年歷史的企業,日本企業平均壽命也穩居全球第一。
而我們呢,正在讓曾經輝煌的手藝離我們而去,然後,我們跑到日本去採購那些動輒幾萬的精造鑄鐵壺,甚至生活中的小物件,比如桌球拍、魚竿……
市場在,好手藝的接力卻成了難題,手藝與傳統製造市場,都是五十歲以上,甚至七八十歲的老人在支撐。
因此,當國人成為日本精造產品的擁躉時,有什麼好奇怪或抱怨的呢,中國好手藝人消失,是我們自己做的孽。
早在2009年,首屆國醫大師頒獎典禮時,曾任國家副總理的吳儀,跟八九十歲的國醫們講,中醫藥的發展,先要注重傳承與創新。老中醫們領獎前,也是這麼跟我講的,中醫藥事業青黃不接的傳承問題,最讓他們不安。現在讓我們不安的是,從2009年到現在,首屆30位國醫大師已經有過半離世。僅在2015年就有5位相繼辭世。
老一代巨匠加速離去。
今年穀雨前一天,我在北京琉璃廠看到一家門臉極小的店,牆上掛著一些皮影。當我拿起一條龍身子可以扭動的皮影時,店主人說,做這條龍的師傅已經去世了。再拿起一件,她又說,做這個的老師傅74歲了,四年前已經歇手,這是他在這個店裡的最後幾個作品。我問店主,他沒有徒弟嗎?店主說,他的兒子也在做,可做出來的活兒沒有老人好。
店主傷感道,還有很多師傅沒有徒弟,現在年輕人都不學這些手藝了。老手藝人的皮影賣一件少一件。可進店來買老皮影的越來越多,最開始是老外,眼下中國年輕人也多了。問題是,活好的老師傅們退出了舞臺,徒弟們的水平大都不及老人們。
當我走出店時,又有幾位老外擠進店裡。
「以前沒有錢消費好東西,現在有錢了,卻發現做出好東西的手藝人沒有了。」一位朋友亦是感慨。
▌好手藝人去哪了?
回答這個歷史性問題,可以觀察一位手藝人的一生,由此管窺一斑。
59歲二次創業、70歲仍在車間的呂玉珍,正好進入我們的視線。華發滿頭的她,每天仍會大著嗓門,跟20歲上下的徒弟們傳授裁剪技藝,員工都喊她「呂阿姨」。
呂阿姨說,13歲學藝,19歲自立門戶,36歲第一次創業當上了萬元戶,59歲再次創業辦廠,經歷過六十年代公私合營、七十年代文革、八十年代改革開放,潮漲潮落,有的手藝人選擇退出,有的堅守,而她是留下來的一份子。
中國精造系列紀錄片4
——女裁縫呂玉珍
車間中的呂阿姨,快速地打著各式各樣的盤扣,準備縫製到絲綢圍巾上。
彎彎繞繞的盤扣,在她指尖,三兩下就好。她說,盤扣要看起來軟,捏起來硬。她遞過來做好的,讓我捏捏看,硬不硬?
這些手法都是師父教你的?看著她輕盈地指法,我問道。
呂阿姨笑了,盤扣哪要師父教啊,看著做自然就會了,興趣是最好的老師。
呂阿姨8歲時,迷戀上了裁縫手藝。
「8歲那年,每天背著一歲的妹妹,在鄰居家的裁縫店站好幾個小時。」呂阿姨去看店裡的喜娟娘娘(浙江東陽方言姑姑的意思),人美,衣著漂亮,做出的衣服也漂亮。喜娟娘娘不知道小女孩的心思,母親倒是能猜個大概,問她是不是想當裁縫?
她點頭,向母親提出,學手藝之前,先送她讀書識字。
5年後,13歲的呂玉珍,與大多數人一樣,在完成初級教育後,正式開始學手藝。父親帶她回到上海學裁縫。雖然1947年生於上海,可趕上戰亂年月,呂玉珍出生後不久,全家遷回祖籍浙江東陽。
「上海裁縫穿得比喜娟娘娘還美。」看著洋氣的上海裁縫,呂玉珍想當裁縫的願望愈加強烈。母親考慮再三,還是決定把她留在東陽,幫忙照顧弟妹們,白天則去當地最有名的裁縫那裡當學徒。
13歲學藝的呂玉珍,讓我想到其他領域的工匠。
生於1864年的齊白石,14歲開始學木工,一學11年,後來轉向國畫,成為近現代國畫大師;
生於1926年的賀普仁,14歲從師於京城針灸名家牛澤華,8年後出徒,獨立應診,解放後聲名鵲起,針灸一生,2009年被評為首屆國醫大師;
生於1922年的關學曾,14歲學藝,拜常德山為師習唱單琴大鼓,系單琴大鼓第二代傳人,北京琴書創始人;
生於1950年的汪天穩,12歲跟皮影雕刻大師李佔文先生學藝,成為中國皮影東路的代表人物之一;
今年已80歲的盛松柏,13歲跟父親學藝,製作景德鎮瓷用毛筆,如今系江西非遺傳人。2012年他接受媒體採訪時提到,由於手工製作瓷用毛筆耗時長,產量低,經濟效益不高,願意學習該項技藝的人很少,一般都是家族傳承,自己的子女學習這一門手藝。
……
12至14歲學藝的名單很長,這是老一代工匠的技藝起點,這個帶有普遍規律的學藝現象,在現代教育體系下,幾乎消失。70歲的呂玉珍似乎是最後一波按照十三四歲學藝規律成長的手藝人,技藝習得時間,跟齊白石、賀普仁等巨匠一樣,也都耗費了七八年光景。
▌中國師徒制是有道理的,師父言行即教材
國醫大師賀普仁曾跟我談起他的學藝,吃住都和師父在一起,每天第一個起床,給師父牛澤華倒馬桶,打掃庭院。按照師父要求,還要習武練真氣。一開始他不以為意,後來發現扎針力度與師父有差別,意識到真氣不足。自此後,師父言行舉止,他處處留心。師父見其勤快用功,最後把女兒許配給了他。就這樣,8年後出徒的賀普仁,帶著師父的女兒自立門戶。
賀普仁說,中國師徒制是有道理的,傳承手藝不是簡單的書本知識,做人做事皆學問,與師父一起生活時,才能感觸到。
13歲的呂玉珍所拜師父,非一般人,乃浙江東陽望族盧氏後人盧宏春。盧氏宅邸,有民間故宮之稱,學木雕者都會到東陽盧宅取經。以出舉人為榮的盧氏大家族,後人並非皆求學做官。1905年科舉制度取消,四年後的1909年,盧宏春出生,沒有機會走科舉功名之路,成了一名裁縫。
「師父也是我的二姨父。姨父家10個孩子,大多數時間,我都是幫著幹雜活。」呂玉珍白天在師父家還承擔著很多家務活,每天的菜、衣服都要挑滿滿幾擔去河邊洗。可她用心,師父對其他徒弟講的話,她都記心裡;師傅每個動作,她都看在眼裡,「連攤布料的姿勢,都原樣學下來。」
師父言行舉動,也是呂玉珍的教材。
「剛開始接觸的確良時,有一次,師父把客戶的衣服燙了一個小洞,我見他去買了一模一樣的料,重做了一件給客戶。」這件事對呂玉珍的觸動很大。當時已經解放,一直給講究的達官貴人製衣的師父,開始為社員們做簡裝。但是,做衣規矩,他丟不了,依舊用百般打磨長袍馬褂、旗袍的功力,慢條斯理地裁剪著,連的確良衣服,都要認真熨燙,不省半道工序。
師父做衣速度極慢,有些衣服甚至要做半年時間。先量尺寸,顧客拿著精確到幾尺幾寸的數據,到布店扯布,把帶著封蠟的布送來,沒有封蠟的布匹,他不收。當著顧客面,拆開封蠟,檢查一下布匹。做衣所剩的零布條,也都還給顧客。不浪費一寸布料,不貪一絲一線。
盧師父言行舉止,還保留著大家族的家風和雷打不動的規矩:吃飯不語。晨起後,徒弟熱爐子,他會客。中午小憩,醒來滴眼藥,然後開始一天最繁重的工作:燙衣、裁剪、縫製。做衣的房間,除了他和徒弟,任何人不得入內。做衣的案板上,工具永遠都是整整齊齊,沒有一絲雜亂。全家三間房,製衣和存衣間佔了兩間半,高高的屋梁,掛滿用粗線拼起的一版衣服、縫製好的二版衣服、繫著用毛筆寫著客戶名字布條的成衣。
呂玉珍記憶中,還有縣長的夫人跑來跟師父學手藝。會一門手藝,在那個年代,是一件大事。金山銀山,不如技藝壓肩。
1966年的一天,師父把她叫到跟前,指著一塊布,問,能做多大衣服,餘多少布料。她在腦子裡飛快計算,很快說出答案。師父道,你可以回家了。
就這樣,19歲的呂玉珍出徒了。出徒考試即實操,看似簡單,卻要用7年來修煉。
▌一生磨一技
每一位出徒的徒弟,身上都有師父的影子。
賀普仁自立門戶後,開始免費接診,不多久,應診者盈門,可他還堅持一件事,每周一天為貧苦患者義診。這也是師父堅持一輩子的事情,到了他這裡,又是堅持一輩子。
呂玉珍則記住師父的話,客戶信任你,不論你走到哪裡,他都會找到你。誠實對別人、不隱瞞客戶,信譽是永遠種下的根。她把師父的話寫下來,貼在針線盒蓋子裡面,每次打開,都要先在心裡默念那些話: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後來,她看到如今的年輕人依賴電腦,不願在手上花心思,告訴他們,把電腦上的東西放在人腦裡用,人存在,東西就在,到哪裡都可以用。
手上功夫,是偷不得懶的。呂玉珍出徒後,每天就是做衣。她還答應了追求者的求婚。比自己年長13歲的心上人,賣了一頭豬,連帶積蓄,湊了50元婚禮重金,要把呂玉珍娶回家。
多年後,丈夫跟兒女們講:我娶你媽時,50元的彩禮可不是小數目,知道你媽買什麼了嗎?
一塊絲綢!
一塊絲綢,成了家族半個世紀的記憶。傾盡所有為了一塊絲綢,在那個年代,是對技藝至上的忠誠與考驗。
「當時在上海的絲綢店外,站了足足三天。最後還是買下來。好手藝,就要有好料才能配得上。」師父在選料上的挑剔,也被呂玉珍繼承下來。她用上好的絲綢,做出精美的婚嫁被褥,蓋了一輩子。
婆婆送了一臺縫紉機,解放後的第一代飛人牌縫紉機。
可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準備大幹一場的呂玉珍趕上了公私合營。地主出身的她,深受政治成分影響。手藝成了精神寄託的一部分。不久掀起上山下鄉運動,集體掙工分,所有的手藝人都要下田做農活。呂玉珍也不例外。鄰居有時和她換工,替她下地,好讓她幫忙做件衣服穿。
煎熬多年,改革開放,呂玉珍單幹,活多的忙不迭。
「每年過年的新衣,只能在初一中午穿上。」兒子回憶,找母親做衣服的,總是排著隊。年三十晚上,她都在伏案做衣。把所有客人衣服做好,最後才是給自己兒女做。「我們兄妹三個,光溜溜躺在被窩裡睡懶覺,等著母親做好的新衣。」
在孩子們眼裡,呂玉珍沒有不會做的衣服:對絲綢,對做衣,痴迷萬分。「小時候,只要找不到我媽,去布店,準在。經常在那裡一站好幾個小時,忘了時間。」
1983年,呂玉珍接了個大單子。當時,到上海跑業務的哥哥,無意間幫她接了個為企業做工服的單子。
一萬件工裝服的單子,呂玉珍犯了難,一個人做不完。怎麼辦?創業辦廠。那年,她正好36歲。她自己做出樣板,讓員工照著做。從她這裡出去的衣服,用料好,做工精細。
第一次創業,呂玉珍和哥哥成了當地第一批萬元戶。單子紛紛飄來,被政治運動嚇怕的兄妹,害怕再因財富招禍,馬上收手不幹了。因地主成分受的難,成為家族成員心頭的陰影。
對政治運動的恐懼,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師父的兒子,原本也喜歡裁縫職業,最終被父親逼著讀書,放棄了學藝路。
▌流水線來了,手藝人被冷落
當大多數人都去讀書、經商時,師父和呂玉珍這些手藝人,漸漸被冷落。
盧宏春時代,百家衣的製作需求,成就了他的手藝。呂玉珍時代,流水線來了,扯布做衣成了歷史,磨練手藝的機會越來越少。
「我算看透了,大量生產的話不可能贏得了中國。所以我想靠自己的技術生存下去。今後我想將業務轉型為研磨零件。」20世紀90年代末期,日本小林研業社長視察了上海研磨工廠後,如此感慨。他曾壟斷真空燜燒鍋的研磨市場,卻被號稱世界工廠的中國以低價產品打垮。小林沒有和大多數中國人那樣,向流水線妥協即用流水線打敗流水線,用更低價打敗低價。而是採用手工研磨技術,人動化打敗自動化。最後他做到了,美國蘋果電腦公司第一批鏡面ipod訂單,由小林研業完成,高峰時,四五個工匠一個月研磨4萬多臺ipod。2006年,中國再次憑廉價的勞動成本和人海戰術,搶走這個市場。小林對工匠們說,今後,不再靠純利潤的量產化產品獲利,而是接中國無法完成的小批次高難度的訂單。
和小林一樣,呂玉珍也沒有向流水線妥協。
59歲那年,她決定親手做衣賣。
觸動她的,是賣服裝的兒子。當時,在北京、廣州等地批發服裝銷售的兒子,卻面臨一個問題,一旦進貨不佳,就會積壓手中。
「你媽媽一輩子做衣服,怎麼能被這事難倒。我辦廠做衣。」呂玉珍對兒子講。兒子反對,不願讓母親操勞。手藝人的倔強,讓呂玉珍執念做廠製衣,她要在人生謝幕之前再創造出自己的技藝高潮。
第一年,她收回成本。豈止兒子一人賣她製作的服裝,北京天雅服裝市場的老買賣人,都跑到杭州來拿貨。
「這件我要了,那件我也要了。」呂玉珍回憶起來忍不住大笑,「都過來搶,做不下賣來。」屬於手藝人的榮光時刻,在她二次創業時終於再次回來。
最熱鬧時,呂玉珍租的廠房足有兩層樓,員工300多人。後來,杭州鼓勵網際網路創業,傳統製造業為新產業騰籠換鳥。她的廠子,被擠到了郊區。
每每在事情漸入佳境時,不期而至的諸多變動,逼迫手藝人們收縮陣線。
▌輝煌就此終結?NO!
一切才剛開始。這一次,兒子決定和母親並肩,用杭州的電商優勢,讓母親做的絲綢女裝穿在更多人身上。他關閉了廣州、北京、杭州等7個城市的實體店,轉戰線上。
此時,呂玉珍已至古稀。面對線上訂製服裝,她的接受能力,再次讓兒子刮目。
「我對員工講,誰做的衣服,顧客下單多,就證明好。排名靠後的,就要淘汰。」訓人的時候,呂玉珍嗓門總會很大,隔著大門都能聽到。員工把圖紙搞錯了,她雙目一瞪,召集所有員工開會:今後比電腦先進的東西還有很多,如果電腦斷電了、沒有信號了,就不會做衣服了嗎?你們要把技術刻進腦子裡,把電腦放進大腦裡。要記住,不是我給你的錢,是你做出來的錢。在我這裡,不允許衣服拆了重做,拆了就表示壞了。
呂玉珍對技術的嚴苛,沒有嚇跑員工,他們喊她:呂阿姨。老太太常說:你們給阿姨個面子好不好?只要做到我要求的,即便有一天不在這裡做了,到別家,人家一看是從我這裡出去的,也會重用你們。
周圍的服裝企業,都盯著呂玉珍這裡出去的員工,技術過硬,做事紮實。但是,出走的員工很少,他們喜歡跟著呂阿姨。一位從19歲就進廠的23歲小夥子,說這是他工作的第三個東家,他喜歡這裡,如同一個大家庭,沒有上下級之分。
溫情之下,人品至上、技能為王的管理,是老太太永遠不變的原則,不允許員工請客送禮、溜須拍馬,提拔的標準只有一條:做人誠信,技術過硬。她也會隨時看顧客的留言,看誰的手藝獲得客戶認可。一切讓客戶說了算。她堅持的用人原則,是老一代裁縫開門立鋪的生存法則,有人下單,就有飯吃,沒人光顧,就要關門。
在衣服定製路上,老太太的自信是一貫的。手工做衣的時代,成就了師父,但也只是在方圓十幾公裡的範圍。眼下,個性化需求、+網際網路的浪潮,讓堅守手藝的呂玉珍,迎來她最好的時代,全國各地,包括海外人士,都成為她手藝的擁躉。
盧宏春的親外孫,在德國留學、工作9年後選擇回歸家族,和呂玉珍一起,重振外公的製衣老本行。在他的記憶中,外公做衣,神聖不可侵犯:他的剪刀,只能裁剪布料,要是家人、孩子拿去剪其他物件,都要挨罵、挨打。1999年,90歲的盧宏春離世,他把相伴一生的四把剪刀和其他所有工具,作為最重要的遺產,留給每位子女。這些工具,是一代手藝人留下的最後痕跡。
手藝,是存在記憶中,還是活躍在你我手上?老工匠手中的工具,是丟進角落,還是再次賦予其使命?
中國好手藝人去哪了?
答案在你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