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及印象派,有那麼幾個名字,永遠高掛天頂:
克勞德·莫奈、奧古斯特·雷諾瓦、卡米耶·畢沙羅、埃德加·德加……
他們的傳奇,聽來也赫赫揚揚:1874年第一次展覽,被認為離經叛道,還因為莫奈傳奇的《印象·日出》,被嘲諷為「印象派」(對,這個詞最初是嘲諷用的,就像「野獸派」似的)。
此後十二年,類似展覽陸續開了七次,終於到20世紀,莫奈與雷諾瓦活著看到自己成為傳說,看到自己的作品被國家收藏;而受印象派影響的梵谷、高更與塞尚,各自成為新傳說。畢卡索還認為:塞尚是現代繪畫之父……
多年後聽來,這是藝術史上最傳奇的故事:一群外來青年,以民間印象派對抗學院派,從此永久改變了世界對藝術的欣賞眼光。
但一切並不總是那麼順利。
印象派最初核心小圈子,是莫奈、雷諾瓦、西斯萊與巴齊耶四人組成:莫奈與雷諾瓦尤其是兩個窮小子,1860年代,二十郎當歲時,倆人一度靠蹭飯為生。
雷諾瓦多年之後老了老了,還說多虧莫奈年輕時喜歡華麗穿著,他倆就靠一身好衣裝,跑別人家去蹭飯,吃雞、喝香貝坦紅酒,快活似神仙……
他二位當時的創新,一反學院派新古典作風的素描作風,也懶得塑造所謂理想美,而熱衷於戶外繪畫:把握光影空氣情景,用細碎筆觸描繪。
他們都被上頭的組織——也就是沙龍——相中過,但他倆還是過著離經叛道的人生。
畢沙羅、塞尚與德加們,則是後來加入的:本來,他們與莫奈、雷諾瓦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只是年紀相仿,又都挺有叛逆精神。
這裡頭,埃德加·德加比較特別。
他大莫奈六歲,地地道道的有錢家庭出身,早年科班裡學過,不像莫奈與雷諾瓦,到巴黎時還是野路子。
德加很推崇莫奈式的迅疾筆觸,但對莫奈與雷諾瓦的絢麗光影,興趣就小了。
當莫奈與雷諾瓦兩個窮孩子跑出門,到處描繪花園野地、浴場河流這些不要錢的風景時,德加卻請得起芭蕾舞演員來給他當模特。
1872年,莫奈在他老家諾曼第的勒阿弗爾看著海景時,德加卻能跑去美國,住在紐奧良,舒舒服服地畫畫。
1873年,莫奈公開呼籲:應建立一個新的藝術家團體,獨立於學院派之外——當然沒人聽啦。
於是,莫奈們決定自己動手了。也就在這年,雷諾瓦的兄弟愛德蒙負責整理展覽目錄,跑去跟莫奈念叨:
「你這都什麼破畫名?《村裡》、《出村》、《勒阿弗爾的風景》?你不能起個好聽的名字嗎?」
莫奈:
「那,最後這幅,改叫《印象》怎樣?」
愛德蒙:
「還是叫《印象·日出》吧!你們畫家呀,真不會起名字!」
1874年春天,在巴黎市卡皮西納大街35號——那裡曾是攝影家納達爾的工作室——第一次印象派畫展開始。當時自然引來了各色爭議。
一種流行的說法是:
「這批人就是把幾管顏料裝進槍膛,轟兩發上畫布,籤個名——這他娘也叫做畫!」
評論家路易斯·勒魯瓦先生舉著莫奈的《印象·日出》,說這批人是「印象派」——自然,那是拿來罵人的,但不小心就此命名了一個時代。
兩年後的1876年,第二次聯展開始。因為第一次太不順了,於是這次參展的不過十八人。好在卡耶博特、德加、莫裡索、畢沙羅、雷諾瓦、西斯萊諸位都還堅持著到來。塞尚缺席了。
1877、1879和1880年,又辦了三屆。其中1879年開始,這批年輕畫家開始自稱「獨立藝術家」——畢竟,那會兒「印象派」還是個罵人的詞。
1879年5月11日,第四次印象派展覽閉幕時,除了開支,淨剩超過6000法郎,每個參加者分了439法郎。
當時樂觀一點的年輕評論者相信:
「他們的藝術被普遍接受的日子,快要到啦!」
但也就是這次展覽,塞尚、雷諾瓦和西斯萊都沒來。
印象派,已經不大一樣了。
1879年,雷諾瓦率先時來運轉:
他的《夏潘帝雅夫人和她的孩子們》,在沙龍中終於獲得成功,而且他遇見了貴人:外交家兼銀行家保羅·伯納德,對他甚有好感,常拉雷諾瓦去自家海邊別墅做客。兩年後的1881年,雷諾瓦有了點錢,去了阿爾及利亞,又去義大利訪問,遍訪威尼斯、佛羅倫斯、羅馬、那不勒斯、龐貝等地,加上結了婚,他的心情開始變了。
與此同時,去了義大利、終於見識過拉斐爾的真跡後,雷諾瓦承認自己之前錯了。在他年過不惑的時候。
1882年,雷諾瓦去為史上最偉大的歌劇大師華格納畫了像,開始真正出入上流社會了。
也在這個時間段,雷諾瓦覺察到:
印象派的內部變了。
1874年,這群人的主心骨是他與莫奈,兩個熱衷於戶外繪畫、描繪光影的窮小子。
但到1880年,這個團體的中心人物變成了……德加。
1870年代,印象派集體做戶外風景畫時,德加熱衷於他招牌的芭蕾舞女、酒館風貌與賽馬。
用大作家左拉1880年的總結:「德加把自己鎖起來了。」
後來1876年,有位評論家認為,德加和莫奈看似處於一個畫派,其實各執一端。他將德加比作學院派大師素描之王安格爾,而將莫奈比作德拉克洛瓦。
後來羅伯特·戈登先生更說:
「從那之後,德加似乎在刻意將自己與莫奈分開,而且會嘲諷莫奈那種在戶外繪畫的作風。」
德加並不樂意去畫戶外陽光下稍縱即逝的一切。他在意的是急速筆觸描繪的細節。
1882年,大城市人德加去到海邊的埃特雷塔:那裡有天然生成、鬼斧神工的白堊懸崖,最有名的莫過於水流製造的的三個拱孔。
然而德加沒在那裡作畫,卻留下了這麼句話:
「我眼睛可受不了這個,這種光線更適合莫奈。」
曾經莫奈與雷諾瓦為核心起來的印象派群體,已經被德加和德加的朋友們,佔據了前臺,不再是最純粹的印象派了。
與此同時,曾經對莫奈們緊閉大門的官方沙龍,卻正試圖改變呢。
真諷刺。
1880年,莫奈送了兩幅畫作去官方沙龍評審委員會。德加為此深為不滿,公開數說莫奈的妥協。
1880年,第五次印象派畫展:這一次,莫奈、雷諾瓦、西斯萊、塞尚都未參加。
出席的,除了畢沙羅,基本全都是德加他們那一派的:他自己,加上莫裡索、卡耶博特。
作家左拉當時旁觀者清,已經明白了:
「印象主義集團,可能已經解體。」
1880年6月,莫奈自己開了個畫展,期間他宣布:
「我永遠是一個印象主義者。」
但與此同時,他提了另一個觀點:
「這個小集團成了一個廣大的俱樂部,塗鴉之輩都可以加入。」
莫奈很敏銳,而且執拗。他已經感受到了周遭的情景。
德加、莫裡索與卡耶博特,的確不同於莫奈與雷諾瓦——印象派本是由幾個戶外畫陽光風景的窮小子建立起來的,最後留下的,卻都是畫肖像畫的富家青年。
從此,莫奈與雷諾瓦淡出了「印象派畫家」這個群體。他們倆永遠被歷史記錄為印象派大宗師,但在當時,他們決意退出這個圈子,與德加們分道揚鑣了。
話說:1881年,僵硬的官方學院派評審委員會,鞠躬下臺。一年一度的官方沙龍,由美術家協會組織。
那正是1873年莫奈提出過的:應建立一個新的藝術家團體,獨立於學院派之外。
後來,又一些年過去了。
1880年代起,德加的視力開始衰退,轉向了雕塑與彩色蠟筆畫。
雖然還被列在印象派裡頭,但他的畫,越來越不印象了。
而用短篇小說之王莫泊桑(他和莫奈算半個老鄉,《我的叔叔于勒》裡的勒阿弗爾就是莫奈的故鄉)的說法,莫奈還是在這麼玩:
「我經常跟著克勞德·莫奈去尋找印象。他已不再是畫家,而是獵人。他走著,身後跟著一群孩子,他們幫他提著五六幅同一題材但在不同時刻畫的、因而有著不同效果的畫。他隨著天空的變化,輪流拿起它們。這位討厭弄虛作假和墨守成規的畫家,面對著他的畫,等待著、窺伺著太陽和陰影,他幾筆就把灑落的光線和飄過的雲朵採集下來,快速放在畫布上。我曾親眼目睹他這樣抓住一簇落在白色懸崖上的燦爛陽光,把它鎖定在一片金黃色調中,使這難以捕捉的、耀眼的光芒產生令人驚異的效果。」
1917年,埃德加·德加以83歲高齡逝世。
同年,77歲的莫奈在他著名的吉維尼花園,搞他那著名的大睡蓮池畫作。
那時的莫奈,每天面對寬183公分、長366公分的超大畫布,用大畫筆做工,用淡紫和金綠打下基調,用極寬的筆鋒來勾勒,偶爾也用細筆進行加工。
這實在不易,他的原話是:
「這些水倒影畫成了我的困擾。我是個老人了,這些畫超出我的所能,可我還是想表達我的感受。」
早三年前,他眼睛也不行了,「紅色對我來說像泥巴;橙色太淡,許多顏色都離我而去了。」
但莫奈到底還是在戶外作畫。
那時距離他們初次展覽,已過去四十多年;距離印象派分裂,也有三十多年了。
莫奈,一個一生畫戶外光影風景的窮小子。
德加,一個從小就能畫芭蕾舞女與室內景的富家子弟。
曾經是戰友,曾經彼此指責,曾經認為彼此不再純粹,不再忠於理想。
他倆的爭端,乍看像是藝術史永遠的主題:造型vs色彩、畫室vs戶外、理性vs情感。永遠不停求新的冒險家與深思熟慮的古典青年。
但根子裡,他倆的確不是一個思維頻道的:畢竟,一個是外省來巴黎的窮風景畫家,一個是出身豪闊的大城市青年。前者的躍動與後者的細緻,更像是各自人生經歷中與生俱來的東西。
但他們真的彼此憎恨嗎?不知道。
許多時候,人對對立面的喜歡與不喜歡,複雜得超乎自己想想。
回到1880年代,那時他們都還在壯年。
在德加指責莫奈的歲月裡,他自己卻比誰都關注莫奈。
那時德加和莫奈已經半公開地不合,卻會親自跑去莫奈的展覽,秉持他安靜的性格,細看莫奈那華麗的的草稿,看得很認真。
然後,豎起衣領,說一句:
「真是令人佩服」。
然後回頭,走向別處。
部分章節和細節,來自我寫的《莫奈和他的眼睛》,以及翻譯的《莫奈·逐光者》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