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王小笨
作者:王小笨
《笑場》錄製結束的那天,導演組在現場蹦了一次迪。
那是在2018年下半年,朋克已經想不起來《笑場》準確的籌備期,「反正肯定小於半年,大於三個月。」她是《笑場》的導演之一,負責和國外的舞美導攝團隊對接。最後現場錄製又花了三天,每天十幾個小時不停歇地錄製四場,到了結束的那一刻,每個人都精疲力盡,他們打算去蹦迪開心一下。
但挑來挑去,沒有比節目錄製的那個場地更合適的了。它原本就是摩登天空的 livehouse,有著很好的音響設備,音頻供應商更是導演組專門找的,每個音響的設置都是精心調試過的。
頂棚上那個閃耀的燈球降下來,他們挑了幾首自己喜歡的歌,在環繞聲和動感的燈光中認真地蹦了起來。對於那個時候的他們來說,做出了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脫口秀專場這件事的成就感是只有跳舞才能釋放的。
即便已經時隔一年多,每個人講到《笑場》都還是滔滔不絕,朋克覺得這是她在笑果文化三年做的最開心的一個節目,執行製片人楊文駿形容它是一個有裡程碑意義的節目,張博洋則開玩笑說「它是一個想要銷毀的作品」。
雖然《笑場》沒能在設想中的第一時間和觀眾見面,但是在這個特殊的春天,它填補了內容市場上的某些空白,嘗試著把歡笑帶給觀眾,又或者它沒有滿足所有觀眾的預期,但至少也能像朋克所說,
「它像一顆凝固的琥珀,留住了大家那個時候真實的狀態。」
《笑場》的名字和李誕有關。2017年李誕出版過一本叫《笑場》的書,那時候他還以滯銷書作家自居,這個名字來源於他說過的一句話,「未曾開言我先笑場,笑場完了聽我訴一訴衷腸。」
這句話再翻譯翻譯,大概就是笑果的那句 slogan:用笑的方式和生活和解。朋克說起名的時候他們連「本場不退票」之類的都想過,但最終和中國第一個脫口秀專場這件事最契合的,還是笑場這兩個字。
起一個好名字大概是辦一場脫口秀專場裡最簡單的一件事。站在2020年,我們對脫口秀這種形式已經有了充分的認知,但在《笑場》錄製的2018年,《脫口秀大會》第一季剛剛播出,幾個明星之間的吐槽還是人們對脫口秀的第一印象。
笑果打算直接把純粹的脫口秀推到觀眾面前,而專場是再好不過的形式了。笑果的 CEO 賀曉曦在接受一財網採訪時說,「市場是需要互動和培育的,如果你不去做,它永遠不會成熟。」
如果以一檔綜藝節目的標準來衡量《笑場》它無疑是奢侈的,但在導演組的心目中,《笑場》從頭到尾都不只是一個節目,而是一個藝術作品。立項的指令是高層直接下達的,要不要招商或者先找好平臺都不重要,朋克記得當時他們只有一個想法,「我們一定要做這件事情」。
這個藝術作品最重要的組成部分是舞臺。在美國你支一塊紅布立一個話筒,觀眾就很清楚這是一場脫口秀演出,但對於中國觀眾來說,他們需要更具標誌性的舞臺來提示他們一個脫口秀專場到底是什麼,標誌性的舞臺就意味著要更現代也更符合年輕人的審美。
舞臺設置最重要的一個理念就是不規則,他們參考了達利的繪畫,現場到處都是流動的弧線和動態的立體裝置。國內並沒有成熟的團隊能做這件事,他們只能從美國找來合作過《脫口秀大會》第一季的舞美和燈光團隊。負責統籌的 Troy Miller 在美國做過很多經典單口喜劇專場的導演,甚至還參與過奧斯卡和格萊美這種大型活動。
舞臺上灰色的布景是不變的,但每一個場景都會配上不同顏色的燈光。每一個脫口秀演員都有不同的性格和表演風格,他們就會匹配相應的燈光,比如 Rock 是偏向冷幽默的,他的燈光就是乾淨甚至帶一點嚴肅的灰色,程璐和思文則是專門搭配兩套風格相似的顏色。
類似的細節比比皆是。在美國錄製一個脫口秀專場,6到7個機位就已經足夠,但《笑場》一共設置了11個機位,國外導播和國內攝像團隊語言又不通,很多輪交流下來,才明確了彼此想要的鏡頭。導播還提出來要在攝像機前面加一個灰片濾鏡,這通常是在電影級製作上才會用到的設備,全上海的電視行業裡都沒有幾塊,全部都被拿給了《笑場》。
即便是這樣,導演組提出的某些要求還是把美國團隊難住了。楊文駿記得他曾經看過一場 Rick Owens 的秀,秀場的後臺是一個流動的煙缸,他決定把那個煙霧在密閉空間隨意飄散,給人無限遐想的裝置搬到《笑場》的現場。
實踐遠比設想難得多。那是一個和舞台風格非常契合的流線型「魚缸」,但因為它的材質是玻璃,很容易就會反射現場的燈光,他們反覆調整了很久,才讓燈光反射沒有那麼明顯。
製作煙霧需要嚴格的安全保障和培訓,只能由專業人員操作,在專場錄製的過程中,工作人員一直在用吹風機吹煙,但是有時候噴的太快,講到一半煙就沒有了,只能暫停錄製換煙。
朋克記得預錄製結束之後,美國團隊就建議他們要簡化錄製,把煙缸整個換成不透明的景片,那樣既清晰又簡單。但是他們還是堅持保留了這個設計,因為「我們覺得它比較創新,沒有在別的地方見過」。
對於參與其中的每個人來說,《笑場》都是一個自由的作品,他們把自己對於一個專場的全部想像都投入在其中,看著它一點一點成真。
舞臺最終的效果讓每個人都很興奮。朋克忘了是哪位演員在現場開玩笑說,感覺他們的段子配不上這個舞臺,可是舞臺即便再絢麗,最終呈現《笑場》的依然是7位脫口秀演員。
第一期呼蘭的專場播出後,有人跑到呼蘭的微博底下留言,說他怎麼還退步了,呼蘭回覆說的你們質疑是對的,因為節目是18年錄的。那時候呼蘭還沒有錄過任何綜藝節目,他還是那個只上過開放麥的程式設計師,每次選拔抽籤他都要掐著時間,騎上共享單車飛奔過去。
選拔是公開的,笑果的每一個演員都能參加,只要有30分鐘的段子就行。最後參與的人大概有2、30個,先是在導演組面前講,然後是帶觀眾,這對演員段子的框架和結構都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30分鐘是導演組思考很久後定下來的,美國相對成熟的脫口秀專場時長大多在一小時,但無論是對於那時候的觀眾還是演員,一小時的內容都顯得太長了,他們還沒有足夠的閱歷和積累。
當時 Netflix 出了一個 the stand-ups 的系列專場,參與表演的是一些美國年輕的脫口秀演員,每個人的演出時長就在半個小時,而 Troy Miller 正是那個項目的導演。他給導演組的建議就是,這個時長剛好適合那些講脫口秀時間並不長,但已經展現出了強烈的個人風格和潛力的演員。
楊文駿和朋克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呼蘭和張博洋,他們當時都還是新演員,但和一般演員講地鐵上班或者相親催婚的段子不同,同樣有著海外背景、喜歡看書旅遊的他們帶來了很多新內容,「是我們沒怎麼見過的東西」。
張博洋記得自己當時沒有準備很久,因為正好有靈感,他寫出了很多爆笑段子。內部選拔的時候他拿了一個凳子坐著講,「全場爆炸」,最後他拿到了第一名。
不止是呼蘭和張博洋這些「新演員」,當時已經很有觀眾認知度的 Rock 的表現也讓朋克記憶深刻。那時候 Rock 並沒有參與《周六夜現場》的錄製,所以他有更多的時間來打磨段子,朋克覺得他的表演非常完整,「我覺得是一個真正的專場。」
朋克到現在都能回憶起當時 Rock 講過的一個「先做幾天最好的自己,再做幾天最差的自己」的段子,「好的喜劇不一定是當場有多爆,它還能在未來給你很多回味。」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許就是所謂「琥珀」的含義:過去一年多時間裡發生了很多事,所有人都改變了,回頭看《笑場》裡的自己一定是百感交集的。
那時候有很多口頭禪,講段子還很喘的呼蘭已經徹底改掉了這些問題,開始走遍全國的百城巡演,即便是和當時完全相同的段子,他也能處理得更好;在《脫口秀大會》第二季上嘗試新風格但遭遇一定挫折的 Rock,看看那時候創作非常流暢,處在高峰期的自己,應該也有截然不同的感受。
甚至就連當時現場的觀眾也一樣。現場上下兩層大約有200個觀眾,現在笑果的線下演出已經一票難求,但那個時候固定的觀眾群還很少,有的觀眾搶了連續兩天的門票,結果因為每個人要錄兩次的原因,同樣的演出看了兩遍。
但每個觀眾都很開心。現場的椅子很舒服,每個人的旁邊都有一個小桌子,上面擺著一根小蠟燭,和綜藝節目略顯緊張侷促的狀態不同,《笑場》努力為每個人營造了一種更舒服更溫柔的氣氛。
就這樣,在整體的錄製效果和「You are part of the show.」的觀眾理念之間,《笑場》達到了一個很好的平衡,所有人在一起經歷了那個「創造歷史的時刻」。
在接受澎湃新聞採訪時,賀曉曦用灌籃集錦、賽事集錦和真正的比賽來類比《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和《笑場》。如果只從播放量來看,《笑場》顯然和《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並不在一個數量級,但論起對脫口秀這個文化品類的長尾價值,《笑場》絕對是不可替代的,畢竟觀眾在線下對脫口秀的「終極消費」形式可能就是一個個專場了。
值得一提的是,和《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這些綜藝節目相比,《笑場》更像是笑果幕後團隊的一次秀肌肉,如果說綜藝節目裡對內容的整體把控權更多還是落在演員手上,那脫口秀專場就是導演組和製作團隊的一個出口,他們在另外一個方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把這樣一個產品以相對完美的形式呈現出來。
採訪的時候楊文駿提到一個細節,在《笑場》後期製作的時候,為了追求讓觀眾體會到觀看一部電影或者一場話劇那樣的儀式感,他們放棄了綜藝節目片尾常見的滾屏字幕的形式,而是用黑底白字把所有演員和幕後工作人員的名字逐一打了出來,以表示對他們的尊重。
也許並不會有多少觀眾注意到這個細節,但針對觀眾觀看習慣的培養從來都是潛移默化的。同樣是在那次採訪中,賀曉曦談到中國喜劇脫口秀行業的兩個突破點:消費習慣和創造產能,在陰差陽錯之間《笑場》同時肩負起了這兩個責任。
正如楊文駿所說,只要《笑場》出現在了觀眾的電視、手機和 iPad 屏幕上面,它就是一個重要裡程碑,因為它打開了大家一個全新的觀看模式:我不是在看一個綜藝節目,我是在看一個脫口秀專場作品。觀眾在線上的觀看習慣逐漸轉變之後,自然會帶動他們更多的走到線下,去現場觀看脫口秀演出,甚至是脫口秀專場。
當然朋克也會覺得,如果放到現在,很多演員已經有了一個小時的內容,能夠登上那個舞臺的演員更多了,競爭性和可看度都會有明顯的提升。
但我們也要看到一個客觀事實,即便放到現在,製作《笑場》都是一個非常奢侈的決定,投入大筆資金和資源去做一個項目,卻幾乎沒有受到商業的浸染,就像李誕在節目裡開玩笑,連冠名位都擺在那裡等著 P 上去。
《笑場》更像是在2018年脫口秀的商業價值得到資本市場的充分認可之後,笑果為普及脫口秀文化小小地任性了一把,是他們把所有能想到的概念、創意和設計全都投射進去之後一個純粹的作品,甚至可能是一期一會的。
在新的內容消費產品不斷湧現,人們的注意力被不斷分散的當下,一個純粹且自由的產品的生存空間必然是不斷受到積壓的,就連朋克都說,「我覺得這個東西還挺珍貴的,就只有在那個時代、在兩年前會有可能,之後可能就得等了。」
好在對於脫口秀來說,最好的消費場景依然是線下,所以我們看到了呼蘭的「腳踏實地」百城巡演已經走完了東北之旅,看到了卡姆的「 Banjitino」專場實打實的一票難求,未來我們也會在更多的線下演出裡,不斷地與脫口秀擁抱。
而在那之前,讓我們再仔細審視一下《笑場》這個任性的作品,就像每一次片頭寫的那句話,「希望這個春天,他們能帶給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