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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牌屋·第六季》收官。相信Netflix的每一名員工都鬆了一口氣,Netflix這部曾經的旗艦劇已然徹底完結——面對這部劇情走向越來越擰巴、格局越來越小、人物塑造越來越缺乏說服力的劇集,Netflix不再需要繼續為其絞盡腦汁地設計出高貴明麗的置景、磨出精工細作的後期、憋出逼格滿滿的宣傳語,並且在這個為「政治正確/不正確」吵翻天的輿論環境下,用最政治正確的方式來反應「政治不正確」。對於他們而言,總算是從這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中,解脫了。
當然,解脫的還有民主黨前眾議員、副總統、總統的扮演者凱文·斯派西(Kevin Spacey)先生。自2017年底,他便開始享受伏地魔式的待遇,成為《紙牌屋》中「那個連名字都不能提的人」(He-Who-Must-Not-Be-Named)。雖然深陷性侵醜聞而不得不退出《紙牌屋6》的製作,但斯派西卻像《碧血劍》中的金蛇郎君夏雪宜一樣,處處不在場,但卻又無處不在——整個第六季的劇情,幾乎全在圍繞著這位緣慳一「面」的前總統,但我們唯一一次看到他,卻只是躺在棺材裡的中身。
《紙牌屋》劇集的高開低走,教科書般地向我們展現了一部角色鮮明、劇情凌厲、切入角度刁鑽、製作精良、現實感極強的政治驚悚劇,是如何一步步滑落成充斥著白宮的內部宮鬥、忠狗愚忠的基情,以及大資本與權力之間的噘嘴鬧脾氣這樣的鬧劇......《紙牌屋》的爛尾,始於對「戲劇性套路」(drama)無條件的投降,而終於對「斯派西」這個棘手的話題人物的尷尬處理。
究其本質,這部號稱基於同名英劇、政治驚悚類型和戲骨斯派西結合的大數據算法的產物,不可避免地從一部高概念的政治劇,跌落成一部《白宮甄嬛傳》。
【政治RPG遊戲,附帶遊戲攻略】
2013年,《紙牌屋·第一季》上映,一時掀起熱議無數,其陰翳現實的風格、雋永冷冽的臺詞,以及對美國政治幕後運作纖毫畢現的刻畫,尤其對於鮮有機會觀摩同類型政治劇的中國觀眾來說,《紙牌屋》對齷齪政治的毫不諱言、對現實政治處處影射,無疑讓人心折不已。知乎上甚至有人將《紙牌屋》與受眾更廣、投資也更大的《權力的遊戲》相提並論。
但對於觀眾而言,《紙牌屋》的魅力就在於它的「真實性」,尤其是在對美國政治運作方式極度寫實的刻畫上。第一季中,我們感受到了斯派西飾演的民主黨眾議員,是如何巧妙地在華府的政治運作軌道內,不停地用手中的權力和各種臺面下的操作,一點點地將局面引導到他所希望的那樣。那時的下木眾議員,也會受到來自白宮的算計,也會被對手在電視上抓到軟肋,也會抵禦不住美色的誘惑......但他總能因勢利導,利用自己的權術,將局勢一點點扭轉。
正是這種真實性,這種「親眼」看見幕後政治的爾虞我詐的錯覺,讓人興奮不已——它極具RPG遊戲的設定特點。每當下木眾議員打破第四堵牆,望向屏幕外的我們時,剖白著自己馬基雅維利式的內心活動時,觀眾仿佛在聽頂級的(政治)遊戲玩家一邊玩著遊戲,一邊跟你講解遊戲攻略。我們看到下木夫婦是如何不急不慢地在華府政海的驚濤駭浪中,無比驚險、但也遊刃有餘地架勢著自己的權力小舟,奮力地駛向權力巔峰。
【從第一季就埋下的敗筆】
但事實上,從第一季「眾議員羅素被下木謀殺」開始,《紙牌屋》就已經開始失去真實性的基石,而變得越來越像那種為搏收視率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傳統美劇了。雖然在美國政壇用謀殺他人的方法來延續自己政治生命的做法,也不能說沒有,但可信度著實不高;而更關鍵的是,當那個機關算盡、就算面臨死局也能逢兇化吉的下木,居然要用謀殺這種缺乏技術含量的暴力手法,來解決一個並非完全無可救藥的問題——這不僅極大地削弱了觀眾好不容易對下木作為高明的政治操盤手建立起的印象,同時也將整個故事扭轉向了美劇「為戲劇性而戲劇性」的套路之中。
政治驚悚劇的要義在於,給觀眾營造一個極度真實的政治背景和舞臺,讓觀眾仿佛真的置身於權力內幕的核心之中,感受到來自各方的看得見、看不見的推手。只要這個政治情境極度真實,就算故事中發生了狗血、俗套或是戲劇性過強的橋段時,觀眾也仍舊會感覺到真實。比如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的《影子寫手》(The Ghost Writer),雖然用一個極度爛俗的「藏頭詩」梗作為整部政治驚悚電影的核心,但是手法高妙如波蘭斯基,營造了極度逼真的客觀政治環境,觀眾跟隨影子寫手去探訪的每一個秘密,整個故事波譎雲詭得真實可信。
而反持槍主題電影《斯隆女士》(Miss Sloane)裡,雖然結尾讓人驚詫到拍案驚奇的不合常理,但正是在之前100分鐘裡,導演和主創令人信服地展現了旋轉門裡負責遊說的掮客們的工作狀態和生存環境,這種展現雖然同樣充斥戲劇化,但卻給人一種「說客職業就是如此」的真實感。所以當最後勞模姐扮演的女主角決定反擊時,也不會讓觀眾覺得這僅僅是一個廉價的戲劇轉折。
但同樣,在2011年喬治·克魯尼(George Clooney)導演的政治電影《總統殺局》(The Ides of March)中,克魯尼所扮演的總統候選人居然以一種極度無情和無謂的方式,解僱了自己的競選顧問——事實上,不會有成熟政客會如此天真、任性地解僱自己的核心團隊成員,就算內心中極度不滿,也會安排好幕僚們的後路,以防他們日後反水(或許川普是個例外,但他也因此坐擁一個宛如篩子的白宮,而且他也並非每次解僱都如此任性)。
正是這種戲劇化的處理,直接削弱了《總統殺局》的批判性(如果有的話)以及真實性(這個從影片第1分鐘就絲毫不存在),從頭至尾我們只能看到一群人在回合制的鬥心眼,卻絲毫看不到政治的隱忍、談判和妥協,以及這其後更加冰冷和執拗地對權力的追逐。換言之,克魯尼如果飾演的是一個替補CEO、一個校長候選人,乃至競選學生會班幹部,《總統殺局》(或曰《班長殺局》)的劇情也依舊說得通。觀眾們無法感受到政治的詭譎,自然也無法相信這個故事,也因此更不會感到劇情的緊張刺激。
【為什麼我們不喜歡《紙牌屋》?】
《紙牌屋》真實性的缺失,讓觀眾逐漸感到了無趣。下木能夠一步步登上權力之巔,靠的不再是讓政治規則為我所用,而是不斷地挑戰規則、打破規則,甚至到了不尊重現實政治合理性的地步。這種情況在第四季中達到了高峰:下木總統直接想把白宮變成夫妻店,夫妻聯袂競選正副總統的戲碼真是讓人大跌眼鏡——在一個講究權力制衡、迴避制度和媒體無孔不入的政治環境中,祭出如此超現實的「戲劇性」大招,實在無法讓觀眾買單。
而到了第六季中,劇組更是為觀眾奉上「全女性內閣成員」的劇情設置——我並非覺得女性不能做內閣閣員,更不是覺得全體女性的內閣無以勝任治國重任——但是且不說這種「為女性而女性」的設置是否能在現實政治中行得通,女總統克萊爾的內閣閣員任命總得還要參議院通過吧?可之前40分鐘的劇情中,克萊爾已經因為足不出戶,與自己原內閣、參眾兩院的關係已經跌破冰點了,媒體和民眾也認為她精神狀態出了問題;這種時刻還指望國會能通過這種「為女性而女性」的精神狀態確實出了問題的人事舉措,估計真的是只有「為戲劇而戲劇」的編劇和showrunner才能琢磨出來的劇情了。
克萊爾的扮演者羅賓·懷特(Robin Wright)多次表示,之所以《紙牌屋》後幾季劇情如此瘋狂,是因為現實政治已然非常瘋狂了,所以也才會有如此天馬行空的劇情安排。但饒是美國當代政治自2016大選年開始狂飆激進地向右轉外,美國政治也依舊是在一整套框架之內進行運作,無論茶黨、自由黨團(Freedom Caucus)還是川普,他們的議題更多地是在自由派知識分子看起來「瘋狂」,對於右翼選民來說,那些「瘋狂」的集結號搞不好還是不得不受限於國會政治和為爭取中間選民而做的一次次妥協。美國政治的瘋狂依舊是在體制的軌道上運轉的:聯邦法官可以給總統行政令下禁止令,麥凱恩還是可以一票狙擊掉廢除歐巴馬醫改法案的動議、卡瓦諾作為第二個深陷性醜聞的保守派大法官提名人仍然要依靠一輪輪的參院投票才能宣誓就任......
相反《紙牌屋》既缺乏真實可信的政治情境作為故事背景,同時在情節上也越來越淪為了白宮內部的「宮鬥劇」,說它是美國《甄嬛傳》,倒真的沒有太多黑的意味:下木的鐵桿幕僚道格這廂對下木的真愛青天可鑑,那廂又對克萊爾醋性大發;甚至在下木去世後,他為了守護「亡主」的名譽,甚至不惜與下木的未亡人勾心鬥角;而另一邊,克萊爾則忙於與謝泊德家族扳手腕,仿佛美國總統當真閒到非要跟某一個資本家家族處處較勁,其餘無事可做......如果非要把謝家當成代表大資產階級集合體的代表來看,自然也無不可,但克萊爾與謝家大姐少小閨蜜,之後反目成仇、爭風吃醋、互相鬥口,還牽扯到墮胎舊事、後代領養等問題,就完全是瓊瑤狗血情節的傳統套路了。
第一部中充滿深淵凝視色彩的「打破第四堵牆」,到了第六部中,也被無數次的濫用,克萊爾時不時就一臉深沉地望向觀眾,到了後幾集,甚至連前幕僚道格也開始望著觀眾——借用那句名言,第一個「打破第四堵牆」的角色(下木總統)演的是正劇,第二個「破壁人」(克萊爾)演的是喜劇,而第三個人(道格)還在堅持「破壁」的話,這就是鬧劇了。
【結語】
《紙牌屋》開拍伊始,不僅參考了英國版《紙牌屋》的情節,同時還將莎劇《麥克白》作為重要的參考對象。《紙牌屋》第一季從這些「非美劇」的文化作品中受惠良多,尤其是一次性拍完一季13集,使其可以避免那種在1周1集框架下為搏收視率而不得不「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傳統美劇放送制。但自《紙牌屋》第二季開始,整部劇集的情節深度和故事走向開始崩壞,到第四、第五季達到高潮。明明是足以震蕩全球的總統家庭,卻淪為了茶杯裡風波式的情節劇。英版《紙牌屋》的城府、機心與《麥克白》裡的深邃、陰狠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純美劇工業體制下的劇情硬轉和不合邏輯。
《紙牌屋》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它成於美國電視製作成熟且精良的製作水準,Netflix精準的選角、選本眼光,然而也敗於這種成熟體系所帶來的套路化的戲劇性窠臼,以及在追求政治真實性上的懈怠,也敗於精準選角之於的計劃外因素(即斯派西性醜聞)。在拍攝第六季的過程中,就連Netflix的負責人也坦承:「只是想給觀眾一個交待」。在這種內因、外因和意外事件的組合掣肘下,《紙牌屋》終從開播時的驚豔,轉而成為今天的爛尾。
哪怕智算通天如下木總統,哪怕精準如Netflix的大數據投射,可能也無法料到觀眾口味和喜好的無常與微妙之處。模仿英劇可以有一個好的開局,套路美劇卻只能保證最低限度的發揮。只有勇於超越自我、超越類型、超越套路、超越大數據算法的創造性的劇作,才能保證一部神作,能善始,也能善終。
當然,這可遇不可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