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發不沾霓
在這個星球上,估計再沒有人能像賈木許那樣,把生活中最無聊的時光拍得那麼迷人。[神秘列車]是賈木許的第四部長片作品,他鞏固了自己對「溝通症候」的津津樂道,分享了自己對漂泊流離的獨特感觸。而這部電影的主角亦絕非某個人或某座城,而是所有身處異鄉又註定離開的匆匆過客和那短暫停靠的驛站。再見「貓王」串聯起[神秘列車]裡三個故事的是一間廉價旅館和一個名字並未出現在演員表裡的男人,那就是被稱為「搖滾之王」的埃爾維斯·普雷斯利——「貓王」。作為一名早期藍調音樂和搖滾樂的發燒友,賈木許在片中毫無保留地向「貓王」奉上了他個人最誠摯的敬意,從片名「神秘列車」(「貓王」的經典翻唱之作)就可見一斑。在第一個故事裡,一對日本小情侶遠渡重洋,從橫濱來到孟菲斯,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能在這「藍調之鄉」留下自己的足跡,順便拜訪一下大名鼎鼎的太陽錄音室(Sun Studio)。但是,面對「簡單粗暴」的流水線式講解員他們也只好無奈地敗興而歸。暮色降臨後,他們停歇在「貓王」的雕塑前抽著煙爭論著些什麼——一個典型的賈木許式對話場景。隨後,他們找到一家廉價旅館投宿,準備第二天去拜訪「貓王」的故居。在第二個故事裡,一位因飛機故障意外降落在孟菲斯的羅馬人路易莎,卻沒能在這座城市甩掉麻煩。她先是遭到報刊亭老闆的強行推銷,買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雜誌。然後又被一位當地人訛詐:在咖啡店裡,這個陌生人向她講述了一段有關「貓王」顯靈的故事(一種專門欺騙外地遊客的低劣騙術)後,向她索要了10美元。對路易莎而言,「貓王」只是個有名的外國歌手罷了,相比音樂她顯然更鍾情於書本。「貓王」抑或是大衛·鮑伊,於她而言沒啥差別,她只是個剛好駐足於孟菲斯的過客。在那家旅館裡,她遇到了同樣黴運纏身的迪迪,兩人合住一間屋,在睡前兩人展開了又一段不怎麼靠譜的對話。午夜時分,路易莎真的見到了「貓王」的鬼魂,後者用「走錯了地方」來表達自己的歉意,這恰好與路易莎本身「來到本不該來的地方(受困孟菲斯)」的經歷形成了對照。如果說第一個故事是向「貓王」的朝拜禮敬,第二個故事是和「貓王」的不期而遇,那麼這第三個故事便可看成是對「貓王」的不屑一顧。來自英國的強尼被朋友們冠以「貓王」的綽號,但他其實並不怎麼喜歡這個名字。和女友分手(他的女友是第二個故事中的迪迪)以及工作被辭退令他好生失落,喝高了後在酒吧鬧事。強尼的死黨威爾和迪迪的哥哥查理趕來將其帶離酒吧,三人來到一家酒行,卻因為老闆對威爾的種族歧視言行(威爾是黑人)惹得強尼拔槍將其射傷。落荒而逃的三人駕車如遊魂一般穿梭在孟菲斯午夜的街頭,在車上他們一邊大口灌著烈酒,一邊胡言亂語,最終也來到了那家廉價旅館避難,預備天亮就逃離孟菲斯。這三個故事分別帶著對「貓王」的三種不同的態度,也同時體現了賈木許對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三分歸納:追求、邂逅和拋棄。而對於孟菲斯來說,三組主人公都是來自他鄉的異客(日本旅人、羅馬陌客、英國移民),最後也都因為不同的原因離開了孟菲斯(旅途結束、航班恢復、肇事跑路)。也許,在賈木許眼中,這一切都不過是他們同「貓王」、同孟菲斯的擦肩而過,亦即是生活的常態。雞同鴨講賈木許出生於美國俄亥俄州的凱霍加福爾斯,高中畢業後前往芝加哥讀大學,然後又先後去往紐約和巴黎發展。他的早期生涯就在這些漂泊中度過,對陌生環境的適應、同陌生人的交流難題或多或少地埋進了他的電影裡。流落異鄉的格格不入者、熟悉或陌生人之間溝通的障礙,或者是對話之中的無目的性一向是賈木許的特色所在。他曾經說過:「我只對生活裡的非戲劇性時刻感興趣,我並不喜歡拍有戲劇衝突的電影。」所以當片中大段大段無關痛癢、波瀾不驚、不溫不火的聊天對話出現之時,熟悉他的人已經習以為常。在1986年的[咖啡與香菸]短片裡,賈木許就展示過一個相當無釐頭的對話段落:兩個男人在咖啡店見面,沒頭沒尾地聊,然後其中的一個以替另一個看牙醫的藉口離開了。這種莫名其妙又合乎情理的交流在賈木許2003年的[咖啡與香菸]長片中發揮到了極致,在這部由11個短片(包括之前的三部[咖啡與香菸]系列短片)組成的電影中,人物沒有名字,只有最為尋常的關係:遠親、舊友、陌生人……賈木許將一切的尷尬、衝突、無言放置到一張張的餐桌上,泡上一杯咖啡、點上一支香菸,讓角色自己表現神侃或沉默,非常生活化,每個人應該都能從中尋到自己的影子。其中第二個故事裡的演員山克·李和史蒂夫·布西密也出現在了[神秘列車]裡,在短片中,他們各自的角色還都是從別處來到孟菲斯闖蕩的生人,倘若我們將之同[神秘列車]聯繫起來看,會發現他們分別成了戴小帽的侍者和理髮店的老闆,他們化作了城市的一部分,迎接新的陌生人的到來。「[咖啡與香菸]式」的對話出現在[神秘列車]的每個故事裡,第一個故事裡的情侶,他們有不同的偶像(姑娘喜歡「貓王」,小夥則喜歡卡爾·帕金斯),對孟菲斯的火車站有不同的看法(姑娘覺得很復古,小夥覺得太老舊),但這些差異似乎又並未大到能影響他們的相處。第二個故事裡,路易莎被前來搭訕的人糾纏,對於搭訕者口中的「國王(King)」她並不知曉,直到聽埃爾維斯的名字她才恍然大悟,她顯然在這段對話中處於被動的地位。意見不合、對牛彈琴充斥在這些對話之中,而比起對話的詞不達意,交流的障礙或許更為「可怕」,路易莎被迪迪滔滔不絕的話癆攻勢弄得苦不堪言,在整個對話過程中,她是失去話語權的那一方;查理則更為悽慘,他認定強尼是自己的親妹夫,結果自己卷進惡意傷人事件被通緝不說,最後還被槍打傷了一條腿,可到頭來強尼卻對他說自己根本沒和查理的妹妹結婚,交流的謬誤讓第三個故事成了一則徹頭徹尾的黑色幽默。陌客筆法[神秘列車]以三條並行的時間線展開敘述,故事在最終走向同一個節點。這種講述方式庫布裡克曾經在[殺戮]裡用過,在那部電影裡,賽馬成了所有分離線索的交匯,而在[神秘列車]裡,「貓王」深情的一曲《Blue Moon》捏合了三個不同段落。午夜兩點,三組人馬分別在三個地方(算上前臺的二人組應當是四組人)同時聽到了這首歌,而這首歌對他們而言又分別帶來了不一樣的感受。另外,清晨的那一聲槍響同樣也是確立時間點的標誌。只不過在賈木許的電影裡,槍響只是槍響,不會是什麼觸發新劇情的「機關」,沒有人去追究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們繼續走著自己的路。即便是住在同一家旅館、同一樓層的人們,卻也像隔了幾萬裡遠,互不影響。無論是街頭巧遇過的陌生人、早上剛分手的戀人或是長久未聯繫的親兄妹,莫不如是。難以排遣的疏離感,作為賈木許永恆的主題,在此時得以盡情抒發。在第一和第二個故事裡,賈木許都採用了橫移鏡頭來跟蹤人物的行進,在孟菲斯這座城市的街巷漫步,日本情侶一前一後提著行李箱的平移鏡頭,伴著有些輕佻又有些詭異的布魯斯,這一運鏡賈木許在[不法之徒]裡也曾使用過。橫移鏡頭一方面表現著過客們在城市裡的踽踽而行,但同時又像是旁觀者坐在車內望向車外的視角。在陌生城市迷路的人就像在人生的道路上迷茫的人,賈木許借這種觀察與被觀察的雙向視角加重了「旅行」這個行為本身的含義。在賈木許的電影裡,音樂是永遠不會令人失望的一環,眾所周知,他平時除了搞電影,還有樂隊這項事業,和樂壇「老夥計」們的合作也是由來已久。[天堂陌影]中傑伊·霍金斯所演唱的名曲《I Put A Spell On You》成了故事的關鍵,而到了[神秘列車]中,賈木許更是直接請來霍金斯本尊出鏡,飾演那位身著鮮紅西服的旅館前臺。賈木許的好哥們兒湯姆·威茲雖然沒有在本片露臉,卻也將他那富有磁性的嗓音賦給了影片中的電臺DJ。此外,角色行走於大街時播放的迷幻藍調令整個平淡的場景增添了魅力。片中的日本酷哥對女友說,他之所以只用相機記錄下酒店和機場的樣貌,因為「那些都是容易忘記的東西」,言外之意,和他一起經歷這次旅行的她,他是永遠不會忘記的。如是觀之,讓平淡充滿回味的賈木許,他熱衷拍生活中非戲劇性的時刻,興許因為,那同樣是人們容易忘記的東西。刊載於《看電影·午夜場》2014年七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