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三十年裡,世界經濟的重心不斷自西向東轉移,預計未來三十年這個趨勢仍將持續。從數據上看,西歐與美國雖已不是全球經濟的火車頭,但許多人在感性認識上仍將西方經濟體視作全球創新最活躍的中心地帶,認為那裡有著「想像能力豐富、突破常規的人,以及幾十年就加工一個零件的手藝人」。事實是否真的如此?或許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哥倫比亞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埃德蒙·費爾普斯這篇冷峻的文章能帶來一個全新的角度,讓我們客觀審視歐美經濟體創新的現狀。本文8月13日發表於《紐約書評》,觀察者網全文翻譯,願我們永不失去對新事物「偉大的激情和完美的狂熱」。】
埃德蒙·費爾普斯2012年出席倫敦書展「中國浪潮」論壇時的照片
西方經濟乃至經濟學,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答案取決於我們以什麼標準去衡量:是效益,還是正義?
在西歐和美國,人們對正義的理解或有不同,但這不妨礙許多人跟我有同樣的感覺,認為我們的經濟遠遠談不上公正。過去幾十年,以英國經濟學家安東尼·阿特金森為代表的一派認為,西方正處於新的「鍍金時代」,收入和財富不平等現象突出。1他們套用傑瑞米·邊沁的功利主義觀點,認為收入再分配應自高收入群體向較低收入者流動,直到社會整體達到「公用效益總和」最大化。但該原則是否符合人們對正義的直觀看法,這是個問題。
同樣在過去幾十年裡,哲學家們對美國哲學家約翰·羅爾斯的著作更感興趣。他在《正義論》中提出了對邊沁的功利主義根本性的批判,即經濟正義在於「效益」的分配。對羅爾斯來說,這個詞通常表示消費和休閒的滿意度,而不是這些效益的總和。2經濟正義在於每個參與者同意向社會經濟貢獻力量的條件。對羅爾斯而言,正義意味著國家必須採用稅收和補貼手段,儘可能高地提升最低工資人群的收入。這樣一來,人們通過合作產生的經濟效益儘可能多地分配給了處於最不利位置的群體。
這些思潮之間的碰撞仍在繼續。邊沁的觀點已經變形成為社團主義思想,認為國家政府應該以金錢、稅收優惠或免費服務的形式,向企業、工會、消費者等提出需求的利益集團提供福利,直到福利成本過高。為了首先滿足這麼多不同的利益集團的訴求,國庫很難再撥出款項補貼低工資群體。
事實是,立法機構裡幾乎沒人支持羅爾斯的觀點。美國1975年通過了勞動所得稅扣抵制,但它主要是給養育幼子的低工資母親提供補充收入,對低端勞動者並沒有整體上的幫助,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削減了無子女婦女及單身男子的薪資。在就業補貼上,某些歐洲國家花的錢比美國多得多,但統計分析並未證明其對工資或失業率有明顯改善效果。
一方面,政策未能有效地向社會弱勢群體得傾斜;另一方面,過去四十年裡出現了兩大不調和的市場力量:生產率增長減緩和全球化。前者使整個西方生產率相對下滑;後者導致低薪製造業輸出到亞洲。這兩股力量未得到有效制衡,拉低了西方國家就業率和低端就業的工資水平。由此產生的不利影響不僅在於弱勢群體的收入減少,更損傷了經濟包容性,減少了就業機會,導致部分人無法獲得有尊嚴的薪酬。其實我們的社會本來就欠缺經濟包容性:在美國,城市裡的黑人青少年長期游離在經濟體系邊緣;法國的北非族裔也有類似的遭遇;在將普賽人納入經濟體系的問題上,歐洲國家基本上沒有什麼作為。
西方經濟的失敗也是經濟學的失敗。政治經濟學有種古典概念,即任憑市場將工資拖到怎樣低的水平,「負所得稅」都能為所有人織起「安全網」,失業者可領取保險,並免費獲得食品、住房、衣物和醫療服務。即使這種政策得到人道實施——而我們知道多數情況並非如此——在後文藝復興時代的西方,許多人在消費和休閒之外還渴望做些其他的事,比如參與社區生活,與其他人互相交流、共同進步。
現下的政治經濟學完全忽視了「包容性」這個概念,也提不出任何補救措施。經濟應如何更加包容普通民眾,為他們提供滿意的工作崗位?專門研究這個領域的長篇著作屈指可數,其中包括我撰寫的專著和我編輯的學術論文集。3
如今人們談論著另一種形式的非正義(injustice)。在擁有體面工作的人看來,經濟的不公之處在於他們自己或他們的子女幾乎沒有機會在社會經濟階梯上攀到更高一層。如今,想要更上一層樓似乎比從前更困難。即使在「鍍金時代」,仍有許多商界巨頭出身草根——當時雖然梯級相隔甚遠,但仍有人爬上了梯子。如今,上層社會有著不公平的優勢,精英們利用人脈關係維持社會地位,甚至為子女鋪平道路,這使社會中下層群體感覺受到了非正義的待遇。有一點從來沒有變:家財萬貫、人脈通天的精英聯合企業、專業協會、工會和行會豎立起競爭壁壘,阻礙社會的向上流動。
但事實是,不管是企圖提高低端工資和就業,還是消除不公平優勢,任何羅爾斯主義的行動,都無法改善弱勢群體被排除在經濟主體之外的不利處境。生產率增速放緩和全球化這兩股力量過於龐大。此外,儘管西方經濟中的非正義現象令人震驚,但我們不應該把生產率增速放緩和全球化都歸因於它。(美國的生產率增速放緩始於1960年代中期,然而製造業工作崗位向較貧窮國家大幅轉移發生在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造成這種現象的必然是更深層次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