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綱不振是大忌
儒家乾坤並重、剛柔相濟而側重於乾剛。乾綱獨斷是褒義詞。乾為陽,喻天子,坤為陰,喻諸侯。天子總統萬物,若綱之紀眾紐,故曰乾綱。在做決策的時候,天子既要謀及眾人,更要「謀及乃心」,要有乾綱獨斷的權力和能力。
《洪範》說:「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這個關於政治事務稽疑決策的順序,值得深長思。自心良知判斷第一,其次是卿大夫群體、即領導團隊的意見,其次是庶民意見,卜筮放在最後。謀及卿士、庶人和卜筮,都是為了擇善而從。而擇善的權力和能力,有賴於良知光明。
《洪範》又說:「惟闢作福,惟闢作威」雲。闢指君王,包括天子和諸侯。作威以遏惡,作福以賞善,這是強調君王賞罰之權的乾綱獨斷,與「禮樂徵伐自天子出」一樣,都是為了保證政令統一。
如果臣下都像君主那樣「作福作威」,必然政治無序,奢侈無度,禍家禍國,一切亂套,乾綱不振。古人認為,凡經書記載的這些現象:或妾婦乘其夫,或臣子背君父,或政權在臣下,或中國有邊患等等,都是乾綱不振的表現。
以為儒家是柔道,是不少儒生的誤會,光武帝就有此誤。《後漢書》記載,劉秀做皇帝後第二次返回故鄉,修園廟,祠舊宅,觀田廬,置酒招待宗親。「時宗室諸母因酣悅,相與語曰:文叔少時謹信,與人不款曲,唯直柔耳。今乃能如此!帝聞之,大笑曰:吾理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後漢書·光武本紀》)
光武帝其實柔而能剛,並無乾綱不振之病。但東漢後來諸帝,即使好皇帝如漢明帝漢章帝,亦往往失之於柔。東漢之初,光武中興,繼而為「明章之治」。明章二帝寬鬆治國、與民休息,把東漢推向鼎盛,成為漢朝歷史上的黃金時期之一。但王夫之認為,東漢從漢章帝就開始衰弱了。他說:
「西漢之衰自元帝始,未盡然也;東漢之衰自章帝始,人莫之察也。元帝之失以柔,而章帝滋甚。王氏之禍,非元帝啟之,帝崩而王氏始張;竇憲之橫,章帝實使之然矣。第五倫言之而不聽;貴主訟之,怒形於言,不須臾而解;周紆忤竇篤而送詔獄;鄭弘以死諫,知其忠,問其疾,而終不能用。若此者,與元帝之處蕭、張、弘、石者無以畢。而元帝之柔,柔以己也,章帝之柔,柔以宮闈外戚也,章帝滋甚矣。託仁厚而溺於床第,終漢之世,顛越於婦家,以進奸雄而隕大命,帝惡能辭其咎哉?
「曹子桓曰:『明帝察察,章帝長者。』為長者於婦人姻婭之閉,脂韋嚅唲以解乾綱,惡在其為長者哉。範曄稱帝之承馬後也,盡心孝道。乃合初終以觀之,帝亦惡能孝邪!馬後崩未幾,而馬氏被譴,有考擊以死者矣。是其始之欲封諸舅,後辭而不得也,非厚舅氏也,面柔於馬後之前,而曲順其不言之隱也。其終之廢馬氏於一旦也,非忘母恩也,竇氏欲奪其權,面柔於哲婦之前,而替母黨以崇妻黨也。於母氏,柔也;於諸父昆弟,柔也;於床闥,柔也;於戚裡,柔也;於臣民,柔也;於罪罟,柔也;雖於忠直之士,柔也;亦無異於以柔待頑讒者也。柄下移而外戚宦寺怙恩以逞,和、安二帝無成帝之淫昏,而漢終不振,章帝之失,豈在元帝下哉?」(《讀通鑑論卷七章帝》)
漢章帝以柔道對待任何人:「於母氏,柔也;於諸父昆弟,柔也;於床闥,柔也;於戚裡,柔也;於臣民,柔也;於罪罟,柔也;雖於忠直之士,柔也;亦無異於以柔待頑讒者也。」無所不用柔,能柔不能剛。
注意,漢章帝雖失之於柔,失誤而已;乾綱不振,不剛而已,並非昏庸無道,比起受惑褒姒的周幽王、受制於武則天的唐高宗們,比起後來「親小人、遠君子」的恆帝靈帝,不知振作多少倍。他勵精圖治,政寬刑疏,禁除酷刑,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尊好儒術,整體上不失為明君。
東晉袁崧說:「孝章皇帝宏裕有餘,明斷不足。閨房讒惑,外戚擅寵。惜乎!若明、章二主,損有餘而補不足,則古之賢君矣。」(《全晉文》)宋錢時說:「章帝素號長者,愚謂章帝之病則正在不剛耳。」(《兩漢筆記》)
換言之,乾綱不振有輕度重度之別。漢章帝只是輕度,周幽王唐高宗、恆靈二帝則是重度。重度乾綱不振,即乾綱絕紐。範寧《春秋穀梁傳序》:「昔周道衰陵,乾綱絕紐。禮樂崩壞,彝倫攸斁。」紀綱廢弛,上下失序,諸侯背叛,四海分崩,若紐之絕,稱為乾綱絕紐。
孔子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徵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徵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論語·季氏》)禮樂徵伐自諸侯出,就是乾綱絕紐的表現。
太極乾坤合一,剛柔相濟,然乾元主導,陽剛為主。儒道兩家都證得太極,然道家只識坤元而偏於陰柔,為母性文化;儒家乾坤並重而偏於剛健,為父性文化。故歷史上,道家過盛的時代,往往乾綱陵替,萎靡不振。而允執厥中的時代,無不生機勃勃威儀赫赫,充滿陽剛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