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夢見很藍很藍的海水和天空。夢中覺得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顏色,心中非常輕鬆和安慰的感覺。醒來一直在想為何會有這樣的夢,一望無際的藍色的水和天。
沒想到今天下午去電影院看到《清水裡的刀子》,竟契合了夜夢。雖然電影的色彩完全剝奪了人的感官刺激,僅僅只剩下了灰色黑色和白色,但是那種完全的乾淨,和我心中未曾謀面的那種藍,是一回事。
電影改編自小說,我並未看過,電影的題材是伊斯蘭教,也並未喚起我的民族情感,因為這部電影實在是簡潔到了接近於一篇寓言,已經可以脫離具體的時代,地理,民族,文化等坐標,影片裡宗教氛圍很濃,但也只是那宗教二字,即便換做是基督教,背景改作愛爾蘭或北歐地區凱爾特風格的大片幽暗山林,時間提前到耶穌時代,也完全無損它的內核。它只是為了說明一種狀態,在人還未被物質汙染到精神的那個時候,人是如何地希冀用死亡來換取新生。
當下這個故事還是發生在西海固地區的荒涼背景下。物質已貧瘠到僅剩下洋芋和瘦牛,老伴已死,故事的主角馬子善在兒子的提議下,考慮要把家裡的牛在四十天後紀念老伴的日子上宰殺。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幾乎沒有情節,整個電影沉浸在黑暗微明的色調之中,似乎一直都處在黎明破曉前的狀態,因此黑暗越發顯得黑暗,而亮光也越發幽微,而人物就一直在這樣的幽暗中進行走動、對話、沉思,這種黑暗中的探索,在灰暗和壓抑的基調之中對光亮的無意識的嚮往,還有大自然的荒蕪寒冷,讓人首先想起基督降臨之前的黑暗時代,而人和自然的對峙,人在生死面前的隔離和內省,這更加像是西方人常常處理的命題,因此我說這部電影的情感是西方式的。
電影也沒有任何音樂,唯一可算作音樂的是在出生和死亡之時念的幾段古蘭經。電影裡亦幾乎沒有重要的女性角色,可以說完全剔除了感官和感性的體驗,乾淨到只剩下天,地,人。男人們的頭上一直戴著小白帽,在灰暗的背景中很醒目。不僅是伊斯蘭教,許多宗教都要求人要戴帽,戴上以後人似乎就把寺廟的頂子戴在了頭上,成為了精神化的,宗教化的,願意從頭頂接受神性之光。我觀察過一些西北的穆斯林,在外地不戴白帽和頭巾,回到家鄉就戴,因為他們在西北就是全面精神化的。電影裡的男人一直戴帽,帶有著濃重的精神思考的意味。而白色,是哀悼的顏色,觀眾亦始終感覺到一種難言的失落,但又不知到底失落的是什麼,留下了思考的空間。因此,從某個角度來說,這部電影不但是西方的,還是完全男性式的理性和探索。
電影裡,生是艱難的,生活貧瘠,無米下鍋,鄰人的孩子在凌晨艱難出生,又是一條生命來到世間,說是真主賜福,但是沒有人臉上真有喜色。死亦不易。家裡唯一的老牛已經瘦成骨架,也不得不宰來紀念亡人。牛是大牲畜,自古用來犁地種莊稼的,實際上可以看做是物質的象徵。在西海固的環境中,物質極端貧乏,環境極寒極旱,人在這樣的自然的艱苦中,會更加追尋精神的解脫,內在會有放棄物質甚至生命,用死亡來獲得靈魂升華的衝動。這是一種潛意識的衝動,人是意識不到的,而這部電影恰巧用非常美的方法無形地揭示了這一點。歷史上,西海固地區的信眾又被俗稱「血脖子教」,也反映出那裡的風土正是催生了人心中的這種潛意識:在低端困難的環境下,通過鮮血和犧牲來取得生命品級的提升。犧牲牛,就是犧牲物質的自己。
老牛意識到要被宰掉以後就開始不吃不喝,因此電影開始了一種不動聲色的緊張。它的不吃不喝並不是對抗,而是要潔淨自己,裡外乾淨地去見真主。電影中有一個鏡頭,是在清水中同時出現老頭兒牽著老牛的倒影,一人一牛,同時出現在清澈的水裡。人看見了牛,牛也看見了人,人看見了自己的性命,牛看見了自己的命運。人看著牛準備死,也就開始為自己準備死。老頭兒已經要放棄自己的生命了。他的兒子不是,他的兒子還要出去打工,還要「把房子修得漂漂亮亮的」,還要給孩子賺學費,他還有很多欲望,有很多不能放棄的藉口。而他的父親看到了老牛絕食以後,就已經決心放棄物質性的一切,要開始走一條純粹精神性的道路了。這是一條邁向死亡的路程,所以老頭兒會去問一個村幹部批墳地的事。這種死亡亦不是肉身之死,有很多精神的因素在,電影中出現了好幾次老頭兒清洗自己的鏡頭,洗澡、洗小淨,這和老牛一樣,是希望自己在見真主以前裡外清潔。
水在電影裡出現了幾次。水在故事裡,可以用來清洗亡人的,也可以用來潔淨自己,當老頭兒久久跪在亡妻墳前的時候,天上也下起了細密的雨。在下雨下雪的時候,通常人會感覺空間有微妙的變化,似乎自己和自然起了一種親暱的私密的聯結。而在電影中,從天而降的雨水帶有神啟的意味。家裡的水窖幹了,打不上水來,突然天降大雨,水窖又蓄滿了水,人拿出一切能盛水的器皿來盛水,孩子們興高採烈。這是人的靈性又得到了充滿。在類似西海固這樣的地方,乾燥,貧窮,靠天吃飯,但是人性和神性卻依舊緊密地連接著,並沒有像其他社會一樣被過度開發的科技和物慾所阻斷。天下雨,為人類把水窖充滿,就是把人心再次充滿敬畏。為何是「清水裡」的刀子?皆因在清水中可以明心見性。
老頭兒把牛最後一次餵飽,趕到外面放一放。電影裡出現了無言的長鏡頭,緩緩地,掠過無人的大山和薄雪覆蓋的荒原,牛在鏡頭外叫了長長的一聲。這像是牛眼在看,也像是人眼在看,也可能是天上的眼睛在看。看這個西海固的群山圍成的小空間,亦有這樣的生老病死在上演。人在人間,卻想躍過肉身界限,活得更響烈。
最後的一幕,滿山大雪,雪地裡幾個人把老牛牽過來,阿訇舉起了清水裡磨好的刀子。老頭兒卻早早離家了。刀子落下,於是電影裡唯一的一次太陽出來了,金光照在雪地上,老頭在遠處眼含熱淚。他的牛替他死了,血流在了雪地上,完成了這一肉身的獻祭。觀眾也感覺到輕鬆,原來死亡是會帶給人輕鬆的。電影就這樣無聲地結束了。
或許故事最初的原型是來自《聖經》和《古蘭經》都記載的「亞布拉罕(或易卜拉欣)殺子」,神為了測驗自己僕人的忠心,要他親手殺掉自己的兒子作為獻祭,父子對此都毫無異議,在刀子伸向愛子喉嚨的時候,他的刀刃突然變成了捲曲的,天上有聲音阻止了他,並降下一隻羊,讓他以羊替子。《清水裡的刀子》是以牛替人,亦完成了這精神的升華。
我喜愛看這片子,因為這在清明節看真是合適不過,西海固的窮,人的虔誠,牛的尊貴,都不是最大的亮點,這個片子好就好在有一種淨化的意義在裡面,乾淨到了近似苦行僧的地步。我也喜愛導演的天才,對於明和暗的感覺那樣好,而且那種宗教氛圍,和在歐洲教堂裡和博物館裡看到的宗教題材的油畫一樣。這種簡潔的理性的哲思,讓人想起歐洲中世紀時的禁慾和清肅。有一個畫面,老頭兒在煤油燈下讀古蘭經,燈在完全的黑暗中亮著,人在讀經,這也是典型的宗教情思。讓我想起羅浮宮牆壁上的某一幅來,有耶穌,有抹大拉的瑪利亞,有油燈,似乎還有一個頭蓋骨的,但是已經記不清楚名字了。
《清水裡的刀子》這名字也好,刀子是決心,也是志向。而刀子見了血,落在水裡,也就完成了它的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