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視《國家寶藏》 袁弘飾嵇康
曹魏景元四年,京都洛陽,東市刑場。
即將被問斬的嵇康,正站在場地中央,臉上寫滿了惆悵。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寂寞。
身為頂級網紅,生可以如夏花般絢爛,死絕對不能如秋葉般枯寂。
嵇康緩緩抬起頭,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POSE剛剛定型,心裡便做了一個決定:
既然時辰未到,不如再秀一把才藝,走一波關注,也好完美謝幕。
不愧是國民偶像,「死」也要「死」得不同尋常。
嵇康找到監斬官,索來一張古琴。簡單調試後,他捋了捋長發,整了整衣袖,環視四周,朗聲告訴眾人:
「當年,我曾遊於洛西,暮宿華陽亭,夜遇世外高人,習得神曲《廣陵散》,始終謹記教誨,從未外傳於人。
今日願以此曲,作別諸位。只可惜,這《廣陵散》,怕是要成為絕唱啦!」
一聲長嘆後,嵇康抬起雙腕,引琴而彈。
十指拂過,仙樂迴蕩。果然是天籟之音。一曲終了,餘音嫋嫋。在場之人,久久不能平靜。
很快,「刀下留人」的吶喊聲,便在整個東市沸騰。
擠在前排的三千太學生,更是齊刷刷地跪下,向朝廷請命,希望能赦免嵇康,改到太學任教。
這當然不可能。
轉眼,午時三刻已到。監斬官一聲令下,行刑者手起刀落,嵇康的生命,就這樣被定格。
這一年,他才39歲。
公元224年,嵇康出生於譙國銍縣(安徽濉溪)。
家世雖不顯赫,卻遠非寒門。
父親嵇昭,曾任治書侍御史,負責管理皇家圖書室。
有此專屬便利,嵇康小小年紀,便已博覽群書,加之天資聰穎,無師自通,很快就以「奇才」之稱聞名鄉裡。
兄長嵇喜,智勇雙全,當過太僕,做過宗正,是齊王司馬攸[yōu]的得力助手。父親去世後,他便和母親一起,悉心照顧弟弟。
母慈子孝,兄友弟恭。雖然是在單親家庭,嵇康的幸福,並未減少半分。
整個青少年時期,他朋友圈裡的日常,不是詩和遠方,就是自己俊美的畫像。
畢竟,嵇公子不僅才華橫溢,顏值也確實在線。
「龍章風姿,天質自然。」《晉書》僅憑外貌和儀態,就已經將他定性為「人中龍鳳」。
好吧,原來史書也會「以貌取人」。
不止如此,《世說新語》中,還有更誇張的描寫:「嵇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站如松,坐如鐘;即便倒下,也似玉山將崩。
古往今來的美男子,基本上都止步於前半句。
在酩酊大醉、現出原形之後,還能保持風度,喜提「玉山將崩」這個成語的,應該只有嵇康一人。
顏值即正義。剛剛成年的嵇康,就被皇室相中,當上了曹家的女婿。他的妻子,是曹操的曾孫女長樂亭主。
夫隨妻貴,新婚不久的嵇康,便官拜郎中,授中散大夫。「嵇中散」的稱號,正是由此而來。
一介書生,能與皇室聯姻,必定平步青雲,前程似錦。
這種老套的劇情,看到了開頭,應該就能猜得到結局。
但雙腳已經踏上捷徑的嵇康,卻用半生的倔強,改寫了劇本的走向。
性格決定命運,嵇康生來就不是做官的人。
他崇尚老、莊,鄙視周、孔,覺得做人就應該順應天性,自由伸展,什麼儒家的倫理、綱常,通通靠邊站。
他生活散漫,懶得快要癱瘓。半個月洗一回臉,三十天洗一次頭,至於什麼時候洗澡,那得看皮膚的耐癢程度。
甚至每次小便,都要憋到膀胱即將漲破的臨界點。
也是無語。
正是因為如此,當大將軍司馬昭備下厚禮,聘請他為幕僚之時,嵇康卻一頭躲進老家,玩起了行為藝術。
官場的約束那麼多,他當然不會自投羅網。
嵇家的老宅旁,長有一棵柳樹,枝繁葉茂,綠蔭如蓋,樹下溪水潺潺,常年微風習習,原本是焚香沏茶、讀書作畫的絕佳場地。
但在嵇康眼中,這裡的一切,卻是為打鐵而生。
是的,你沒看錯,曾經的朝廷命官,沛王的女婿,大魏顏值最高的青年才俊,最感興趣的事情,竟然是打鐵。
這人設與行為之間的反差,著實有點大。
嵇康若是活在今天,完全可以開起直播,那強健的肌肉,滾燙的汗珠,還有專注的眼神,和迷人的側顏,一定能讓粉絲尖叫連連。
即便在車馬很慢、書信很遠的魏晉,嵇康打鐵這件事,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前來圍觀者,一直絡繹不絕。
兗州的呂安,第一次見到打鐵的嵇康,立刻折服於他坦胸露乳、汗流浹背的模樣。
回到老家後,哪怕相隔千裡,只要一到夏季,想起正在揮汗如雨的老嵇,呂安立刻就會備上馬車,飛馳而至。
成語「千裡命駕」,正是源自這段說走就走的友情。
如此隨心隨性,果然很魏晉。
當然,打鐵並不是嵇康的主業。
他幾乎是個全能的斜槓青年,一直都在用實力圈粉。
詩歌散文,無所不精,且善於書,工於畫,墨跡和丹青,都被後世尊為妙品。
他還喜愛音樂,注重養生,年紀輕輕,便著有《養生論》和《聲無哀樂論》等經典作品。
嵇康的粉絲群裡,有一個大V,叫鍾會。
鍾會是太尉鍾繇之子,少年老成,足智多謀,深受司馬昭的賞識。
他曾專程趕到嵇宅,觀摩偶像打鐵。
原以為,政壇新星到訪,嵇康一定會熱情相待,笑臉相迎。
沒想到的是,等他屁顛屁顛地跑到嵇康身旁,嵇康卻視之如空氣,不聞不理。
很明顯,這種局面,只要主人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客人。
還沒到一炷香的工夫,鍾會就熬不住了,正準備打道回府,嵇康卻突然來了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問得沒頭沒腦,玄而又玄。
鍾會心中的惱火,瞬間被點燃,悻悻地答了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便跨上高頭大馬,飛奔而去。
「你瞅啥?」「瞅你咋地!」與偶像的第一次會面,就這樣不歡而散。
但鍾會依然沒有死心。
他精通玄學,善寫文賦,《四本論》完稿後,一直想找個機會,面見嵇康,求得指點。
等趕到嵇康的住處,他又把書稿藏於懷中,遲遲不敢拿出。
在門外徘徊良久,不敢進,又不願回,最後只得隔著窗戶,將書稿擲入,才匆忙離去。
真是像極了小娃娃送情書的樣子。
就連結局,也和單戀的愛情一樣,你在痴痴地等,TA卻不給任何回應。
鍾會很受傷。但作為司馬昭身邊的大紅人,他堅信,嵇康遲早逃不過他的手心。
尚書吏部郎山濤,離任之際,特意向朝廷上書,舉薦嵇康接替自己,司馬昭也表示同意。
嵇康聽到這個消息,卻是火冒三丈,當即寫下一封《與山巨源絕交書》,大罵山濤無情無義無理取鬧:
足下昔稱吾於潁川,吾常謂之知言。然經怪此意尚未熟悉於足下,何從便得之也?
足下傍通,多可而少怪;吾直性狹中,多所不堪,偶與足下相知耳。
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餚,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
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之。
不可自見好章甫,強越人以文冕也;己嗜臭腐,養鴛雛以死鼠也。
今但願守陋巷,教養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願畢矣。
其意如此,既以解足下,並以為別。
你聽誰說,我想做官了?咱倆道不同,不相為謀。
跟你成為朋友,真特麼是個意外。
人和鹿是一樣一樣的。從小被馴服,就很好管教。等到散漫慣了,再套上繩索,即便赴湯蹈火,也要掙脫枷鎖。
人之相知,貴在知其本性。
不要因為你喜歡華麗的帽子,就非得買一頂給別人戴上。
也別以為自己愛吃腐肉,就拿這個來餵養鳳凰。
我只想閒居陋巷,教養子孫,有琴有酒有親友,足矣。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言止於此,友盡於此。
語氣夠辛辣,態度夠堅決。
但明眼人一看便知,嵇康想絕交的,不是山濤,而是獨攬大權的司馬氏。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把持朝政後,他一直都在清除異己,打擊政敵。
他又豈容嵇康這般放肆?
果然,史書記載,司馬昭讀到這封信後,勃然大怒,對嵇康已然起了殺心。
現在,只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和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嵇康便性命堪憂。
司馬昭並沒有等得太久。
呂安的妻子徐氏,被哥哥呂巽[ xùn ]迷奸。呂安氣急之下,準備先休掉徐氏,再向官府揭發此事。
作為兄弟倆的共同好友,嵇康得知消息後,一直在從中勸和。
礙於嵇康的情面,呂巽終於向弟弟懺悔,許諾將痛改前非,呂安也答應,不再追究兄長的責任。
一場差點導致兄弟反目的紛爭,總算得以平息。
但事後不久,呂巽卻做賊心虛,認為呂安不除,遲早還會遭到報復。
為了不留後患,他竟反咬一口,向司馬昭告發,稱呂安常年毆打母親,極為不孝,必須嚴懲,以警醒世人。
呂巽是司馬昭的親信,說話自然好使。很快,呂安便被捕入獄,並將流放至邊郡。
嵇康氣憤至極,匆忙寫下《與呂長悌絕交書》,將呂巽侮辱徐氏、誣告呂安的事實,全都公之於眾。
以嵇康的才氣和名氣,這封信很快就成為一篇爆文。
於是,天下皆知,呂巽惡貫滿盈,司馬昭抓錯了人。
對於司馬氏來說,這是一起非常嚴重的負面輿情。
又是這個嵇康!司馬昭真的不想再忍了。
這時,早已對嵇康「粉轉黑」的鐘會,主動站了出來:
「華士惑眾造反,少正卯輕時傲世,終被姜太公和孔丘所殺。嵇康、呂安也是此等之人,連聖賢都欲殺之,您又為何不可?」
好一記落井下石。
司馬昭深以為然,馬上以「言論放蕩」「害時亂教」的罪名,定了嵇康和呂安的死刑。
看來,這「莫須有」的劇情,並非源自南宋小朝廷。
時間回到二十年前。
豫晉之交的山陽縣,活躍著一群才華超群的年輕人。他們志趣相投,交往密切,經常聚在一起,清談、喝酒,縱歌、長嘯,世稱「竹林七賢」。
而嵇康,便是其中的靈魂人物。
儘管在亂世中,他們的政治態度和思想傾向,還是出現了分歧,最後各奔東西。
但嵇康依然將初心堅持到底,蔑視名教,不拘禮法,放浪形骸,目空一切。
他遠離政治,拒絕權貴,既是不願,更是不屑。
就連至愛的兄長參軍,他寫詩送行,字裡行間,也不見建功立業的熱血沸騰,只有超然物外的雲淡風輕: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贈秀才入軍·其十四》
在山下射鳥,在水邊捕魚,一邊目送南歸的鴻雁,一邊信手揮彈五弦。此中悠然之樂,又有幾人能懂?
這才是嵇康的本性,不向世俗折腰,不被名利羈絆,「越名教而任自然」,至死不變。
哪怕面對死亡,也依然穩若泰山。
不信你看,他走上斷頭臺前,演奏的那曲《廣陵散》,就是想驕傲地告訴世人:我還是從前那個少年,沒有一絲絲改變。
只可惜,世間再無嵇康,《廣陵散》終成絕唱。
主要參考書目:
《晉書》唐·房玄齡
《世說新語》南朝·劉義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