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9月,以一所聾啞人障礙學校中發生的性暴力事件為藍本的電影《熔爐》在韓國上映,電影揭露的社會悲劇引起了韓國以及世界各地對「性侵」這一話題的高度關注。一年後,瑞典導演託馬斯·溫特伯格同樣以「性侵」為主題,拍攝了電影《狩獵》。該電影一經上映就引發了熱烈的討論,並獲得了包括第65屆坎城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在內的多項大獎。
電影《狩獵》
有陽光的地方必然有陰影,人性從來不是完全光明的,人性之惡滋生在許許多多我們看不到的陰暗角落。如果說《熔爐》所展現的人性之惡是腐爛的、血淋淋的傷口,那麼《狩獵》所反映的人性之惡就是深深扎在皮膚裡的一根刺,你看不見,但卻能清楚地感受到痛苦。
《狩獵》這部電影的男主角名叫盧卡斯,是一家幼兒園的老師,他個性溫和善良,受到小朋友們的一致歡迎。這其中有一個名叫克拉兒的小女孩——她是盧卡斯最好的朋友西奧的女兒,由於缺乏家庭的關愛,她在相處中逐漸把自己畸形的愛寄託到了盧卡斯身上。克拉兒精心製作了禮物送給盧卡斯,親吻他向他示愛,毫無意外遭到了盧卡斯的拒絕。
之後的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克拉兒對盧卡斯生出了報復之心,她向幼兒園園長告發盧卡斯「性侵」了她。園長在未經查證的情況下,將這樁「性醜聞」公之於眾,盧卡斯從此被推入萬丈深淵。小鎮上的所有人都把盧卡斯當成罪犯對待,甚至在法律證實盧卡斯無罪之後仍然堅信盧卡斯有罪,並以此為由對他施加暴行。
電影的講述沉悶而壓抑,卻反映出了真實而深刻的人性。善與惡是是人性的一體兩面,其實人人心中都存在著陰暗的一面,只是大部分人都能用理性控制心底的惡意。克拉兒的謊言就像一個導火索,一下炸開了人們心底的陰暗,他們抓住這個絕佳的機會釋放自己的惡意。
本文試圖從導火索克拉兒和擴散者小鎮群眾的角度,分析人性之惡。深刻地探究人性之惡,可以為世人創造一面鏡子以自照,每個人心中都應該有一個道德法庭,但不是用來審判別人,而是監督自己。
豆瓣評分9.1
我們一向認為孩子們不會撒謊,但可惜,他們經常撒謊。
克拉兒是一個由於缺少家庭關愛而有點早熟的小女孩,父母經常為了誰送她去上幼兒園這樣的問題爭吵不休;幼兒園放學時,別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只有她的媽媽姍姍來遲。在家裡沒什麼存在感的克拉兒經常「離家出走」,一個人在外面無助地遊蕩。
克拉兒
與家庭環境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克拉兒與盧卡斯的相處,他們一起回家、一起去幼兒園,盧卡斯和她平等地交談,他認真傾聽並回答她一切無釐頭的提問,他們之間有著一些難言的默契。電影對此沒有大肆渲染,但處處是細節,比如盧卡斯和克拉兒之間的小秘密——「踩格子」曾在開頭和結尾兩次出現。克拉兒愛上盧卡斯順理成章,被拒絕後因愛生恨同樣順理成章。
克拉兒的報復簡單粗暴,她隱晦地暗示幼兒園園長自己被盧卡斯「性侵」了。簡單的幾句控訴引起了軒然大波,就像一塊石子掉進平靜的湖面,漣漪一圈一圈暈開,震醒了原本平靜祥和的小鎮。從幼兒園園長、克拉兒的父母到小鎮上的所有人,幾乎都認定了盧卡斯「性侵」克拉兒這個事實。就連克拉兒的父親——盧卡斯最好的朋友西奧,也在得知此事之後斷絕了與盧卡斯的來往。
克拉兒
「人之初,性本善」,嬰兒剛出生時就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純潔美好,因此人們通常都認為孩童天真無邪,沒有任何壞心眼,但事實真的如此嗎?
科學研究表明,嬰兒3個月時就懂得憤怒,18個月時就開始有了嫉妒情緒,人性的複雜早在嬰兒期便已經開始體現。《荀子·性惡》講道:「人之初,性本惡。」荀子認為好惡、喜怒、哀樂都是人自出生起就具有的天性,成人之所以有君子、小人之分,是後天經過教育後價值觀逐漸發展完善造成的差異。
電影中克拉兒的謊言來自於她被盧卡斯拒絕後產生的憤怒情緒,她的本意也許只是小小地報復他一下,但她並不知道這個謊言的殺傷力——正如荀子認為的,孩童之惡,不在於惡本身,而在於不識惡。這種無知的惡就像遊戲中的力量攻擊,具有直接而強大的物理傷害。
首先,無意識的惡比有意識的惡更讓人防不勝防。如果連盧卡斯本人也認為克拉兒是個善良的小女孩的話,他又怎麼會防備她呢?無意識的惡之所以殺傷力巨大,第一個原因就是你根本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會發作。
其次,無意識的惡具有容易被利用的特點。人們的正義感傾向於保護勢弱的一方,起初人們針對盧卡斯是出於保護弱者克拉兒的目的。他們誤把克拉兒的謊言當作事實,義無反顧扛起正義的獵槍,對盧卡斯進行審判。當所有人都加入這個所謂正義的群體,這件事的性質就慢慢發生了變化。個人在群體之中獲得了審判罪惡的快感,卻沒有人意識到盧卡斯已經悄然變成了弱者——這時候已經沒有人能保護他了。
我們很難批判克拉兒,她釋放的無意識的惡意其實只是個導火索。從理性上來說,如果有人客觀理性地分析或查證,很快就能發現事情的真相。但從幼兒園園長開始,到兒童專家、幼兒園的其他家長,最後擴散到小鎮上的所有人,他們在聽到這個謊言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理性,陷入了偏見與盲從之中。
託馬斯·溫特伯格使用了很多強烈的對比諷喻,來深刻體現《狩獵》這部電影黑暗寓言的性質。
在克拉兒的謊言之前,克拉兒的父母是一對不盡職的父母,他們頻繁爭吵而疏於照顧女兒,以至於她經常一個人跑出去;放學時經常遲到,別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只有她還孤獨地留在幼兒園。在克拉兒的謊言之後,克拉兒的父母變成了最敬業的父母,他們好像一夜之間醒悟了,立刻與盧卡斯斷絕來往,迫切希望為女兒討回公道。
在克拉兒的謊言之前,幼兒園的孩子們都是一群天使,他們喜歡善良溫和的盧卡斯,和他親密相處、沒大沒小;在克拉兒的謊言之後,幼兒園的孩子們變成了一群惡魔,他們紛紛向父母告發自己身上也出現了被「性侵」的症狀,他們言之鑿鑿說出了盧卡斯家牆的顏色、沙發的顏色和地下室的細節——但事實上,盧卡斯家根本就沒有地下室。
在克拉兒的謊言之前,盧卡斯是人人口中的好好先生,朋友們和他一起冬泳、打獵、相處良好;在克拉兒的謊言之後,盧卡斯變成了千古罪人,他們唾棄他、針對他,肆意對他施加暴行——即便法律已經證明盧卡斯無罪。
情緒裹挾了正義,偏見掩蓋了真相,小鎮上的人們選擇性地忽略事實,只願意相信符合他們內心期待的信息,這樣他們就可以扛著獵槍充當正義的使者對盧卡斯進行審判。
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做證實偏見,指的是當我們在主觀上支持某種觀點的時候,我們就會尋找那些能夠支持這個觀點的信息,而忽略那些可能會推翻這個觀點的信息。
當一個人手裡拿著錘子的時候,他看什麼都像是根釘子。
比方說我們討厭某個人,我們就會下意識的關注他身上的缺點,每個缺點都能證明這個人真的不招人喜歡,於是我們越來越討厭他;但如果我們喜歡某個人,我們就能從他身上找到許許多多值得喜歡的理由,缺點都變得無關緊要,最終變得越來越喜歡他。
小鎮上的人們被證實偏見蒙蔽,他們認定盧卡斯性侵了克拉兒,就從方方面面尋找到支持這一觀點的證據,選擇性地回憶和搜集有利細節,忽略矛盾的信息。從前盧卡斯的種種好都不見了,種種不好都浮現了——一切都證明他就是有罪的。群體之惡難以評斷,因為法不責眾,當他們的行為融入了群體之中,即便是不合理甚至不合法的,法律也難以進行懲戒。
很多人在看完電影之後認為導演是故意放大了人性之惡,但現實遠比電影可怕得多。在科技發達的現代社會,網絡暴力事件層出不窮。對比明星們早年的微博與現在的微博可以發現,起初他們都很願意在微博上絮絮叨叨抒發自我,可是如今他們的微博上卻只剩廣告,很少有人願意再真實地表達內心的想法。因為語言的威力正在通過網絡被成倍放大,網友們戴著有色放大鏡上網,任何一句漫不經心的玩笑都可能被過度解讀,引來口誅筆伐。
盧卡斯的遭遇與當今的網絡環境何其相似,流言可以殺死一個無辜的人。韓國明星崔雪莉自殺時網絡上曾流行這樣一句話: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在盧卡斯的事件中,也沒有人是完全無辜的。
電影男主角盧卡斯是一個別有深意的人物設定,任流言紛紛,盧卡斯始終溫和善良。
剛陷入這樁「性醜聞」時,盧卡斯接受得很平靜,園長擅自通知了他的前妻和兒子馬庫斯,他才對園長發火,所求也不過是無論如何不要打擾到自己的家人;在被證實無罪從警察局回到家中之後,憤怒的人們殺害了盧卡斯的愛狗芬妮,肆無忌憚砸壞他家的玻璃並把芬妮的屍體丟在他的家門口示威,他的兒子氣壞了,氣到口不擇言想殺人,但盧卡斯仍舊沒有爆發,他冒雨為芬妮挖了一個小墓地,埋葬了她。
聖誕日,盧卡斯去超市買東西卻遭到了超市員工的暴力對待,他們不肯賣給他東西還拳腳相加,最後像丟垃圾一樣把他丟出了超市。面對這一切,盧卡斯用額頭撞翻了賣牛肉的傻大個子,堅持自己有自由在超市買東西的權利並要回了自己買的東西。
一個人最大的委屈就是承受不白之冤卻百口莫辯,盧卡斯心中難道不委屈嗎?很多觀眾甚至希望盧卡斯能夠握起拳頭以暴制暴,但他沒有。我想也許這就是導演安排盧卡斯這個人設的含義,面對一切指控,他都選擇用他的心胸包容一切、用他的善良化解一切。就像《琅琊榜》對蕭景睿的評價所說的那樣,「上天給了他這份溫厚大度又不記仇的性情,也許就是為了抵消他心中的痛苦」。
阿城說:寫盡人性之惡,再回首,一步一光明。
探究人性之惡,是為了更好的激發人性之善。我們清清楚楚地看見人性之惡,更清清楚楚地看見人性之惡帶來的後果,才更應該保持善良。有能力,就去改變惡;沒有能力,就保持自己的善良。
《狩獵》在世界範圍內獲得高評分
狩獵在電影中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意象。首先,當男孩成年,人們會為他舉辦溫馨隆重的儀式、頒發狩獵證,慶祝他從男孩成長為男人。電影最後盧卡斯和好友們為他的兒子馬庫斯舉辦了這個儀式,並把祖傳的獵槍傳給了他。其次,狩獵一詞預示著獵人和獵物的悖逆。影片開頭,盧卡斯和朋友們一起狩獵,當時他是出色的獵人,瞄準並成功射殺了一頭鹿;影片最後,盧卡斯在森林中漫步,變成了別人槍口下的獵物。
獵殺
現代刑事司法通行的一項重要原則是無罪推定,如果你不能證明一個人有罪,那他就是無罪的。我們都應該學會理性、辯證地思考,破除證實偏見,客觀全面地看待人和事,而不是不是只看見自己願意看見的部分,而忽略其他部分。
類似的惡性事件普遍而且頻繁發生著,生活即叢林,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潛在的獵人。因此更要慎重地使用手中的獵槍,不要讓它沾染上無辜者的鮮血。
如果我們都能保證自己不做那片偏激的雪花,雪崩就不會發生。
世界上存在著太多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