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Zbigniew Herbert),1924-1998,波蘭著名詩人。」宏大的詞應該節約使用。人們必須去看詞語的內在聯繫。 「
赫伯特:一個真正意義上的詩人
——與馬萊克•奧爾默斯的談話
譯| 唐浩
奧爾默斯:你發覺沒有,在波蘭你幾乎不存在?我去了一家公共圖書館,沒發現一本你的書。你的書很久沒出現在書店裡,你的劇作仍然無法搬上舞臺。你不時在國外出版你的作品,你在國外要比在你的祖國更受歡迎。我聽說美國還有一個柯思多先生俱樂部。
赫伯特:在美國有一本雜誌叫柯思多先生,但我沒聽說有俱樂部。你一定是把我和《花花公子》搞混了。我知道自己在波蘭不存在,但我無能為力。我不會去懇求出版社或者文化政策的制訂者。他們知道,至少應該知道,他們在做什麼……
奧爾默斯:一旦你被禁止出版,你會再次「抽屜寫作」(作家被剝奪了發表和出版的權利,作品沒人看得見,唯一的讀者就是抽屜)嗎,你會嗎?但你選擇了出國。
赫伯特:……你的意思是,像個懦夫?
奧爾默斯:你是否厭倦了「抽屜寫作」?
赫伯特:「抽屜寫作」是令人厭倦的事情。但現在我們還是別討論它。我的原則是,無論如何不自貶成一個受難者的角色。決不。在當局譴責我的某些時期,我認為,籤署公開信和打官司都幫不上文學的忙。這些是社會問題,不公正的行為。一旦我決定行動,我必定要承擔後果。
那裡有文化壟斷。我已經把自己弄得很不受壟斷者歡迎,所以他停止出版我的作品。在西方,他們不會這麼做。
我不責怪自己——或者易怒的當局。政治和文學在語言上迥然不同,精神上也是如此。政客們奔忙於「遠期」目標、人身攻擊的遊戲、黑幫風格的詭計。我卻對人類的命運感興趣。對我有益的對他們有害,適合他們的我卻覺得難以消受。我們是兩種涇渭分明的風格。我儘量使用條件句。我猶豫。我訴諸道德良心……我不喜歡命令式、驚嘆號、非黑即白。我就是不喜歡。
奧爾默斯:你的詩裡經常涉及歷史和神話故事,但你做的是變形與重塑。你追蹤歷史和修訂神話。我的推測是,你不喜歡歷史因為你對現實不滿。
赫伯特:一個相當中肯的問題。但你看——我的一生,而我快六十歲了,我主要生活在一個地方,卻變更了四次居民身份。我是戰前波蘭的公民,波蘭第二共和國;接著裡沃夫併入西烏克蘭,我的護照上還有一行字註明我出生於蘇聯;然後我成了德國統治下的一位「特殊公民」,而最後我生活在波蘭人民共和國。我經歷了四種不同的政治制度。這種獨特的凝縮造就了我的歷史感——某種移情,一種理解古人的能力。
奧爾默斯:你的詩裡寫到你的故鄉裡沃夫。你肯定已經為它付出了巨大的忠誠。你還想看看這個古老的地方嗎?
赫伯特:不。我不想。我曾經熱愛的東西在那兒已經不復存在了。此外,我們的回憶有一種理想化的力量……我曾經居住過的雄偉建築,可能不如我腦海中呈現的那般美好。我儘量不動懷鄉之情,以免滋長出懷舊之情,這些東西已經夠多了。
裡沃夫曾經是人本主義者和學者的中心;我三歲時就聽父親背誦《奧德賽》。在那裡,不需要查字典才明白什麼叫「城邦」。它是明擺著的。我就是在它裡面長大的。
奧爾默斯:順便問一下,這裡有一幅你編的現代詩歌合集的封面,和你的詩選集。儘管你很久沒在他們的出版物上露面,但他們還有用了你的同一張照片。它的輪廓類似古希臘或古羅馬的雕塑。這是刻意營造的風格嗎?
赫伯特:讓你看到整張照片的話,你會驚訝不已。它是在我扛麻袋的國營集體農場拍的。我正好坐在一堵破牆下面,筋疲力盡的,腳邊是母雞。沒有什麼是古羅馬的,有嗎?
奧爾默斯:看來你的懷舊之情還在滋長,肯定不止這一件事。
赫伯特:我非常懷念希臘——和義大利。我也很喜歡英格蘭,還有美國——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於歐洲。1939年以來,我總是在旅途上。例如,我做過許多次徒步穿過維也納的夢。
奧爾默斯:你所指的不可能只是地理上的那些地方吧。
赫伯特:的確。是指我一開始就失去的人們。現在我看得更清楚了,因為我正在整理我們的文件、手稿,諸如此類。我的母親最近去世了。這是她的房間。我不得不重新裝飾這裡,而且要處理她的遺物。不知怎地我無法投入這項工作。我正在歸整信件、藥方、心電圖。從這些殘留物中,我努力想為自己提煉點什麼。一條格言,一些教誨,忠告。我發現了一封埃森博格的信——他曾是我的導師。兩頁紙密麻麻的小字——他發現我的《野蠻人》有一些錯誤。我估計我傲慢地作了回復。
奧爾默斯:你對批評敏感嗎?
赫伯特:不——因為我自負。我很少寫報刊文章或為稻粱謀。而且,如果我已盡力而為了,數落我不好又有什麼關係,說我是特厚牛扒?OK,我是。不過重要的還是讀者的聲音。有一次我在Tygodnik powszechny(波蘭主要的天主教周刊)發表了一首詩。我列舉了我對上帝的所有怨恨。一位信徒受了傷害——我不怪他。
奧爾默斯:你信上帝嗎?
赫伯特:朱利安•普西博斯(一位戰時先鋒派詩歌的傑出代表及共產黨員)問過我同樣的問題。當時我不太信。我有頗深的懷疑,但我回答「是的,我信」。從那時起我開始信了。普西博斯很困惑。「你這麼理智」,他說,「你真的相信那個十字架上釘死的奴隸?所有人把你視為一個審美家,希臘眾神的愛人。」 他越是褻瀆和貶抑,我的信仰就越是堅固。我想帕斯卡爾說對了,我們假設上帝存在要比我們斷定上帝不存在有更多的可能性。一個人不會因為相信而失去什麼,卻會因為不信而錯過許多……
奧爾默斯:米沃什視詩歌為一種使命,某種崇高的東西。對於他,小說永遠是第二位的,尤其是和詩歌相比。你的觀點是一樣的嗎?
赫伯特:我很少讀小說。也許米沃什腦子裡想的是小說的造假。它是捏造,一種假裝的生活,它的結果是庸俗的現實。很難一下子說清楚。一首詩,無論如何,是濃縮的經驗。米沃什是雙重詩人——有著古典綱領的浪漫主義者,極度感官又不乏理智。有一次我們在森林裡散步。他不停地叫出小鳥的名字,而我只想找個樹樁坐下來喝幾口酒。他不停轟趕然後招喚小鳥,完全暴露了他的本性。
奧爾默斯:他試過給自己下定義,米沃什說詩人以自相矛盾為生。
赫伯特:完全正確。我喜歡古代藝術,但是當它開始令我膩煩,我就去畫風景畫。可以說,我要用兩個搖軸才能動起來,你可能注意到了,我是個話匣子,不過寫作的時候我力求最大的簡潔。這是不是自相矛盾?
奧爾默斯:作為一個詩人,你忙著打磨小裝飾物,玩小指環。你是否感覺到有壓力,迫使你開著一臺推土機衝出去,翻起一堆堆的土,或者弄出一些大東西能夠從飛機上看見。簡單說來:你是否計劃過寫小說?
赫伯特:我應該告訴你一個我從未告訴別人的秘密。我正在寫散文。納粹佔領結束後我的地下抵抗和遊擊隊生涯體現在一系列短故事裡,叫做《生活的外殼》。清算過去是苦澀的行動。然而,當我的朋友們被(波蘭戰後的政府)抓進監獄,我想我必須說出來,儘管當時的環境不允許一句真話,不允許文學爭論。每一次聲明都被當成政治行動。
奧爾默斯:詩人的作品的構成是語言。語言由詞語組成。「光榮、忠誠、堅定不移」——現今這些詞有什麼含義?它們可以組成一首詩嗎?
赫伯特:可以,但需要極大的才能。可以間接地做到,就是說,不要去明說「光榮」的概念,順便又說說它對自己有多麼重要。其他詞也可以繞過去。它們屬於破碎的價值法典。在我們那個年代,這樣的詞是可以提示、討論的。人們可以指出在一種特定的情形下它們意味著什麼,以及證明它們仍然是重要的和有約束力的。宏大的詞應該節約使用。人們必須去看詞語的內在聯繫。
奧爾默斯:馬萊克•格裡古塔最近大嚷,我們的時代不再需要詩人。抒情詩是詩人寫的。還需要詩歌嗎?
赫伯特:從來都不是很需要。為什麼現在需要?人性的價值處於守勢,存在的荒謬成了現代文學第一位的主題。但一個只有科技和政治的世界是非常可怕的。我會搬出來。你明白我說什麼,對嗎?
奧爾默斯:你不歡迎世界或生活裡的變化。它們只讓你不安。也許人不該可悲地堅持古老的原則。也許人應該跟隨變化。
赫伯特:一個經常變化的人不會喚起我的友情。改變常常要預先計劃。我們可能有很多天賦,但我們理應爭取我們行為上的連續性和一貫性。無論我們幹什麼——寫作、繪畫或作曲——我們都要逐步建立自己的個性。
奧爾默斯:這也適用於生活嗎?
赫伯特:人很難在自己的生活裡始終如一,但這不是丟臉的事。當它變成非常基本的問題如一個人的信念或道德原則,就不該妥協。我們每個人都在書寫宇宙的一部分——還應該努力令它成為其中有意義的一部分。這很不容易。我一直都問自己,我書寫了波蘭社會的哪一部分。它是意味深長的、偶然出現的還是可有可無的。
奧爾默斯:答案是什麼?
赫伯特:答案是我必須或應該盡力帶出我自己的生活的意義。我力圖證明我構成了那有意義的一部分。切斯特頓有篇小說處理上帝存在的問題。懷疑的聲音說上帝也許存在,但我們只是在他的中國園林裡玩耍。他逗弄我們,嘲笑我們成功和失敗,抱負和目標。對他而言,玩玩而已。其他聲音說,也許是這樣吧,但通過我的受苦,我給這遊戲賦予了意義,屬於我自己的意義。我在這世界建立了自我,成為它有意義的部分。
可能世界終究並非那麼重要。我們都知道,生活不會永遠,一切終將結束——伊利亞特、大教堂、畢卡索。我還能承受苦難。我能為一個更好的道德秩序而鬥爭。藉助於這麼有趣的事情例如寫詩,我竭力捍衛對我至關重要的事情。這仍然是可能的,碼字拼詞和閱讀它們。還是有一點機會的。受苦的感覺撞擊著真相——這就是圍繞它的一切。我知道我無法拯救我的國家或我的公寓樓裡的房東們,但我行動時必須當它是可能的。放手一試吧。這世上沒有任何政府能剝奪我的奮鬥。提取意義是我們的首要任務。
奧爾默斯:為什麼你的詩作裡有這麼多苦澀?冷靜的反諷也無法平衡苦澀。在你的詩《序言》裡,你說:
一條溝渠裡的混濁河流
我呼喚維斯圖拉河
這難以啟齒
他們判罰我們以這樣的愛
他們刺穿我們用這樣的祖國
赫伯特:苦澀的真理要比甜蜜的謊言好。這首詩你把它歸類為所謂的「愛國詩篇」。我的愛國主義形象是這樣的:如果德國人或法國人在他們自己的國家幹蠢事,我毫不在意。但波蘭人在自己國家幹了同樣的蠢事或壞事,我會被激怒。我的國家不是我選擇的,但它與我最為親近,因而我想像它理應是力求完美的。這就是我對錯誤或者不義的社會行為感覺強烈的原因。我或你的社會呼籲的效果是有限的。人應該充分認識到這一點。一個理性人的任務並不是接受事實,任何情形下的任何事實。不存在完美的社會,那種既睿智又公正的社會。我們唯一的職責是反對任何不義的行為,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不義負責。一名作家不得不這麼做——因為他與政府的衝突……
奧爾默斯:你從事過許多有趣的工作,是嗎?你當過工會報紙的編輯,營業員,會計,衛生器具和勞保用品的設計員,銀行職員。然而,你的文學記錄沒有反映這些經驗。你認為它們不重要、沒意義、浪費時間嗎?
赫伯特:我不這樣認為。我只是不喜歡寫自傳。
奧爾默斯:幹過這些工作有什麼好處?
赫伯特:在生理上我活了下來。這是主要的好處。我在底層。我不屈服。這些經驗烙印在我寫的東西裡——包括我改寫的希臘神話。《亞特拉斯》,寫于格但斯克工人抗爭的一年前,表現了我與體力勞動者的休戚與共。我知道它來自我自己的經驗,而非來自書本。我採用希臘神話,因為我認為它能承載更普遍的訴求。我可以寫東西諷刺那位欺壓我的書記;但隨著書記的消失,諷刺會失去它的訴求。
我們應該尋求總體陳述,記下那些可以傳遞給每個人的東西,而不是僅僅挖掘自己獨一無二的經驗。
奧爾默斯:你在國外受歡迎的秘密是什麼?米沃什說你容易翻譯。
赫伯特:我從不為翻譯者或特選的讀者圈子寫作。人是無法分成黑與白的。重要的是為什麼他們歡笑什麼令他們流淚。我的一位美國譯者,他給我寫熱情洋溢的信卻是因為被我對聖經的引用逗樂了。他熱切地尋找所謂嚴肅作品裡的反諷。他試圖揭示傳說中暗藏的喜劇的低調子,這樣他的學生就可以笑瘋了。
奧爾默斯:你的作品離你遠去而你失去了對它的控制。
赫伯特:絕對是這樣,但我不在乎。我有時很惱火,我喉嚨都說幹了別人卻在發笑。他們,就像安東尼•斯洛尼姆斯基(1895—1976,知名雜文作家和人本主義者)歸納的,「在不同的地方打勾」。美國人是實用主義的,但他們忽略了我們的歷史感。
奧爾默斯:這可能正說明了為什麼他們的行動會比我們的更有效。他們選擇更直截了當的方式,反之我們總在繞圈子。
赫伯特:文明必須認真對待問題。有一次我們開車回波蘭。我們過了邊境很高興回到自己的地方——就在此時我們衝進了路面的一道裂縫,幾乎車毀人亡。在一個鄉村小鎮,我們旅店的窗戶不用關。他們把它釘死了。我有一顆文明之心。這傷害了我。為什麼,在這個國家,不把問題和精神放在一起?我現在的首要任務就是要把語言從偽善中解放出來,以及恢復物體的邏輯性——這樣物體就不會哭泣。
奧爾默斯:你看待物體似乎有特殊的考慮。你獻詩給椅子、卵石和門環。你相信物體有一個內在的世界?你相信它們過著某種生活?
赫伯特:我喜歡物。我幾乎肉體上受它們吸引。比如說,我在街上走,然後透過古物商家的櫥窗,我注意到一把匕首,它套在一個華美無比的鞘裡。我走進去。我假裝要買它。我看著這東西,端詳它——只是為了感覺刀鋒的冰冷,掂量一下重量。你可能想知道它是怎麼開始的。好吧,當我還是個孩子,我經常趴在窗前看外面的街道。我看路過的人們,磚牆和落日。而在我內心的視野裡,我是街上的人們,也是沐浴在陽光裡的牆。
我們的生命在這些物體裡經過,這就是我們應該跟它們打交道的原因。我和塵埃搏鬥——那些摧毀物體的元素。一本拆散的書,一頁脫落的紙,都會令我痛苦。椅子斷了一條腿就像一個人瘸了……
奧爾默斯: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1948年,你離開了波蘭作家協會?
赫伯特:因為一個謊言。社會現實主義的謊言。當時我沒機會出版我的作品,而我的退出,我想我預料到了會被作協開除。大概是這樣的:我被派去觀察一次打擊富農的行動。工人武裝隊,實際上沒有一個工人,他們只是來掠奪無產階級敵人的財產。他們奪走了一切。糧食裝滿了馬車;而馬車不管下雨下雪,都停放在戶外,於是糧食被糟蹋了。這就是一個歷史實驗的經濟代價。我是一個作家,可以參加武裝隊親眼目睹,在實踐中,而不是從文件裡。我想去找出誰是對的,時代精神還是常識。還有道德良心。
他們搶走一位婦女的糧食。馬庫娃,她給一位富農打工。她徹底絕望了。應該怎麼辦?給這位婦女足夠的糧食,以免她和她的兒子在即將到來的冬天死於飢餓。我去找這個行動的組織者,這樣我可以寫份報告並讓他們給她一袋糧食。他們辯解說我不懂得歷史的辯證法。過了一段時間,我聽說馬庫娃上吊自殺了。
我撕去我的照片,我把我的會員證退還給作協。我徑直去了底層。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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