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大早, 紅豬趴在一汪水潭上整理了儀容,又把羊皮披在肩膀上左右晃了晃,這才滿意地敲開了主人的房門。經過一個晚上的斟酌,紅豬根據人類七年一次的大會,又整理出了幾十條動物自我管理條約。
新農場有馬牛羊,雞鴨鵝,但一直都是主人忙前忙後照顧。現在紅豬擁有先進的管理模式,提出的幾點自我管理建議又切實可行。主人不得不對紅豬另眼相看,拍著紅豬軟綿綿的肩膀,鼓勵他好好幹,放心幹,加油幹!
早飯根本沒顧得上吃,紅豬已經在雞舍鴨舍各選出了一個代表,通知從今以後雞舍鴨舍衛生自己打掃。並且派駐同來的福狗,看緊雞鴨,不能偷懶。有個髒兮兮的扁嘴代表覺得不妥,紅豬擺擺蹄子說,那不難為你,我換一隻鴨子。把這個代表換成了同來的黃鴨。再下命令,很明顯有了執行力。
紅豬還處理了跟他同來的呆頭鵝。雞鴨鵝原本散養,過去對於蛋量從不登記。紅豬上任就抓得緊了些。既然呆頭鵝沒有生產力,處理了也沒啥可惜的。只是主人的幾個功臣,那幾頭牛得不到充足的草料,抱怨不休。也是紅豬建議,不耕地時,草料該減下來。鬧到主人那裡,主人不同意,認為草料必須充足。儘管主人是這麼說的,分發給牛的草料依然緊張。
白色的駿馬渾身上下都充斥著濃烈的荷爾蒙氣息,連馬蹄子都是滾燙的,落地成坑。駿馬的目光卻是冷冷的,把紅豬看得冰涼。駿馬只是簡單地說了一個字,滾。
紅豬冷哼一鼻子,背著手轉了一圈說,這是主人的意思。
駿馬說,滾,這是我的意思。
紅豬在胸前拍了兩下前蹄,清脆、響亮的兩聲「嘚嘚」,福狗得到指示,便衝了上來。在靠近駿馬屁股前又迅速剎住了,地面揚起一幕浮塵。福狗看看高頭大馬,又掉頭看看胖得流油的紅豬,不說話,只是吐吐猩紅的舌頭縮回了脖子。
紅豬繞著駿馬踱了一圈,想拍拍駿馬肩膀,但是夠不著。紅豬邊走邊說,要是畜生都像你這樣自私,那工作還怎麼開展。我紅豬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全體動物。我就敢摸著自己的良心說,任何阻礙全體動物幸福的行為都是要嚴厲制止的,都是要秋後算帳的。哼。紅豬哼完,長鼻子哼出一溜泡泡。
早飯紅豬雖然一口沒吃,但是紅豬說完這些話,親自給駿馬抱來了兩大捆乾草,還在上面淋了新鮮牛奶。
被擠的幾頭奶牛倒是沒敢有多少意見,相反,看紅豬的目光都是討好而柔和的。
駿馬的目光仍是冷冰冰的,打量了紅豬一會兒,埋頭吃起了草料。抬頭時一張馬臉白岑岑溼漉漉,透著怪異的奶香味。
只是一個早上的功夫,一切都處理妥當了。主人很滿意。這日以後主人愈加清閒,休閒、娛樂的時間倒是大把增多了。剛開始還只是要求動物們自己管理自己,自己選舉代表分配吃喝,自己打掃衛生。後來主人宴請賓客時,紅豬也安排福狗端盤子,安排黃鴨帶著小雞子幫著飯後收拾。
主人咽了兩杯酒紅了臉,跟客人說,看到沒,多省心。主人看向紅豬的目光是帶著極大溫情的。
客人瞅了紅豬一眼,用筷子夾起一塊豬頭肉撇了出去,紅白相間的肉在空中劃了道長長的弧線,要落未落時紅豬踮著腳一仰脖子夠到了。對於紅豬迅疾的反應,主人是滿意的。主人紅著臉「啪啪」拍起了手。客人嘲諷道,這頭豬在學你呢。
主人用手捋了捋唇上早已過時的兩撇小鬍子,剛要說話,紅豬也舉著蹄子摸了摸自己的長鼻子。旁邊的客人笑得連人帶椅倒在了地上。
扔肉的客人說,都成精了,可別讓這豬上床啊,哈哈哈哈。
笑倒在地的客人笑得四肢無力,含糊不清地說,誰不讓誰上床還不一定呢。說完意味深長地瞥了主人一眼。
主人冷峻的臉龐閃過一絲狡黠。
紅豬站在一邊,彬彬有禮地看著這一切。福狗耷拉著舌頭進來,給每個客人滿上了杯中酒。主人站起來挨個跟他們碰了杯。本來客人還憋著笑,喝完酒,突然一齊笑作一團,還拍著桌子助興。主人漲熟了臉,當場就嚷嚷要閹了紅豬。
紅豬一聽倒退著到了門邊。幾個客人極力相勸,說是玩笑過頭了,沒必要虐待紅豬。
主人摔杯子大叫,畜生,敢學我。
笑得站不起來的客人把一把彎刀插進爐膛,燒了片刻,拿過來遞給主人。另一個客人兩手抻開了一條長麻繩,一下子勒在豬頭上。
紅豬一下子拱倒了主人,拱開了房門,「哼哼唧唧」叫著跑向院子。在院裡空地覓食的成群的野鳥撒開翅膀飛了起來,黑乎乎一大片。
紅豬一下把院門撞開了,撒開蹄子向夜裡奔跑。幽暗的地面踩踏出的一圈圈漣漪,很快與另一圈同樣迅疾、同樣矯健有力的漣漪相遇了。福狗猛地撲了上來,叼住紅豬的一條後腿。廢棄已久的夜晚,枝條和樹影在暗色中織成了一張錯綜複雜的網。
主人和幾個客人也出了院門。
馬廄裡的駿馬嘶鳴一陣,掙脫了韁繩,還把一根木樁子撞倒了。
晃蕩的月光給主人手裡的閹豬刀,鍍上了一層慘白的銀光。
駿馬一腳把福狗踢開了,福狗貼著地面狂舞了一會兒,吐了一大口血。
紅豬的一條後腿用不上力,駿馬原本是想俯下身子馱著他,可是時間來不及了。主人扔了刀子,取來了那把裝飾了牆皮多年的黑黝黝的獵槍。
槍口警惕地看往前方。
紅豬愣了下,駿馬回頭看時,槍聲響了起來。
大門外有很多戶人家,每一家的方窗裡都透著暖色的燈光。窗邊,養在竹籠裡的蔫了的花花草草,在夜風裡發出細碎聲響。紅豬腳下的地面溼漉漉,光粼粼,乍看竟像是半懸在了湖上。
紅豬不太記得老豬的樣子了,和老豬在第一個農場的時候,他尚沒滿月。印象中老豬是閹豬,老豬說,要忠實地跟隨人類。身體上是不是忠實,比較容易驗證,可精神上忠實與否,沒有誰真的知道。
紅豬似懂非懂,只記得人類把他抱走之前,老豬說,人類這麼覺得,身體上閹割了,精神自然而然就跟上了。
直到那個夏夜的晚上,紅豬才真正弄懂這些。主人抱著紅豬開車,一人一豬同樣熱得大汗淋淋。紅豬兩隻胖蹄子靈活地撥弄著方向盤,車管子冒出黑煙,兜頭澆滅了溼漉漉的小喇叭花,以及歪歪扭扭舉著的嫩青的子宮。主人累了,下了車,主人的女友蹲在一旁,獨自守著黑夜一樣大的球場。主人和女友說了幾句話,拽著紅了臉的女友上了車。
草場上的蟈蟈,突然「吱吱」叫了幾聲。熱氣要把紅豬淹沒了,紅豬擦了擦豬頭上的汗水。車玻璃變得溼涔涔的,除了喘息聲,好像什麼聲音也斷了。女友哭著打了主人胸口幾拳,還是老老實實把臉埋進主人胸口。主人提上褲子時,遠處藏在枝葉間的一個路燈朝著車子望了過來,主人突然哈哈笑個不停。主人摸了摸紅豬說,連畜生也知道硬啊。
所以駿馬中槍之後,紅豬的最後一個主人捉住紅豬,再一次給他五花大綁,把燒紅的刀子伸向他時,啞然了。客人也湊上去看,看完止不住嘆息。主人疑惑道,這豬誰給閹了?客人說,別裝了,除了你,還能是誰。主人通紅的刀子掉到了地上,燙得細如粉塵的地面嘶嘶叫了起來。主人像是問自己,莫非這豬是天閹?
豬的壽命就那樣幾年,主人上廁所免不了經過豬圈,總要哀嘆幾句這隻日復一日老去的紅豬,為此還同客人爭議過,養起來的和野生的,哪一種活得更久?主人下了禁言令之後,紅豬和其他動物都失去了說話自由。可是要紅豬說,紅豬肯定會說,當然是養起來的更容易存活。只是那一日,福狗死去之後,主人邀三五好友吃了個狗肉火鍋。霧氣蒸騰中,紅豬似乎聽見了豬叫聲。待仔細探尋聲音出處,一切又都模糊了。屋裡的玻璃溼涔涔,他第一個主人閹他那天,呻吟聲也使得窗玻璃溼了。
豬叫聲仍在蔓延,似乎躲在院牆外面。有些熟悉,等又嘶鳴了幾聲,才敢確定那是那日救了他一命,問他有沒有吃的,那隻野豬。
還能記起野豬,他多少還是驚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