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這些特質為格拉斯的電影創作「鋪平」了道路。
1977年,格拉斯開始了自己的電影音樂創作生涯。他第一部配樂的影片為《北極星》(North Star),導演是弗朗索瓦·德·莫尼爾(Francois de Menil)。但格拉斯對此並不滿意,他認為這套配樂充其量只是結合影像與音樂的合成物。因此,他通常把1982年與導演戈弗雷·裡吉奧(Godfrey Reggio)的首次合作,作為自己電影音樂事業的開端。迄今為止,格拉斯已經為四十多部電影作過配樂,最具代表性的有《楚門的世界》《醜聞筆記》《時時刻刻》《三島由紀夫傳》等,曾獲得過 1985年度的「坎城電影節」最佳藝術貢獻獎、1999年度的「金球獎」最佳電影音樂獎和該獎項2003年度的提名,以及三次奧斯卡最佳音樂獎的提名(1998、 2003、2007)。
電影海報:《楚門的世界》
在電影音樂的創作中,格拉斯沿用了創作嚴肅音樂作品的「套路」,通過運用「附加過程」(即在重複的過程中,按照一定規律對旋律基礎單位進行增、減處理,並以此作為發展樂曲的手段)技術、大量的重複手段來實現旋律的衍生,巧妙地將音樂的「動態」至於無形,讓作品成為一個緩慢漸變、流動的音響體。而作為簡約派最炙手可熱的電影配樂作曲家之一,格拉斯更有著與生俱來的「電影感」(雖然他總說自己不懂電影)。他憑藉著音樂中獨有的冷冽氣質、純然的結構以及 「疏離感」,讓音樂與影片之間的契合度臻於完美,不僅恰到好處地烘託了氣氛,還能適當地營造出影片與觀眾的距離空間,情緒上更是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搭配電影可謂相得益彰。
雷吉奧:電影《生活三部曲》(Koyaanisqatsi、Powaqqatsi、Naqoyqatsi)
我對格拉斯音樂的初始印象源自雷吉奧(Godfrey Reggio)執導的半紀錄半實驗式電影《生活三部曲》(Koyaanisqatsi、Powaqqatsi、Naqoyqatsi)以及恐怖片《吸血殭屍》(Dracula)。在這幾部影片中,格拉斯將典型的「三度」脈動一以貫之,結合電聲樂器、人聲、鐘聲等新元素的大規模使用(尤其在《生活三部曲》中),充分發揮弦樂器的音響特質,展現出一種後現代式的機械感和實驗色彩,這與格拉斯早期嚴肅音樂作品給人的感受是相類似的。
格拉斯:「睡著的楚門(Truman Sleeps)」想不到,原來格拉斯的音樂同樣可以溫潤、雅致。在影片《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7)的配樂之「睡著的楚門(Truman Sleeps)」中,我們看到格拉斯的配樂有了明顯的不同。他開始在音樂中更多地注入溫情、細膩的特質,還寫進了幾分浪漫風格的情愫。
電影《時時刻刻》片段
2002年,這種格拉斯式的「浪漫」情愫在影片《時時刻刻》(The Hours)中徹底爆發,過去配樂中那種極端克制、枯燥的機械感開始逐漸褪去,反倒添了些女性獨有的陰柔氣質,而這在格拉斯之前的作品中是極為罕見的。
整部影片圍繞著英國作家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的一本小說《達洛維夫人》進行展開,講述了20世紀不同時代的三位女性一天的精神生活,曾獲得第75屆奧斯卡金像獎提名。為了讓三個「非線性」的跨時空故事更好地銜接,導演史蒂芬·戴德利(Stephen Daldry)在音響和畫面的細節上進行了精心的安排。他將鏡頭的切換融匯於相似素材之間的貫穿中,讓三個看似互不關聯的故事經由巧妙的多重「蒙太奇」設計自然地串聯起來。可意識流體的敘述方式僅憑著大導演的鏡頭處理功夫也難逃混雜、零落的窘態。因此,音樂的安排就顯得尤為重要了。
格拉斯的自傳:《無樂之詞》(Words Without Music)
關於這部影片,格拉斯曾在自傳《無樂之詞》(Words Without Music)中提到:「……電影中的三個故事之間是關係甚遠的,難以找到統一全片的核心。可與此同時,音樂或許又成了唯一能夠『統一』這部片子的元素。」於是,格拉斯精心為每個故事都構想了一個鮮明的主題,比如說伍爾芙(妮可·基德曼飾演)出現時,第一主題響起;若場景轉至洛杉磯,則第二主題響起;第三主題則表現過著達洛維夫人般生活的克萊裡莎(梅麗爾·斯特裡普飾演)。格拉斯通過音樂串聯影片中的三個故事,以暗示三個主人公之間一脈相承的關聯。當劇中角色思緒澎湃時,會有一段特定的音樂跟隨;但若其它兩位女性與其產生共鳴,那麼,這段旋律也同樣會出現,並巧妙地與劇情進行銜接,穿梭於這三段時空。如此一來,這種類似於「主導主題」的音樂便發揮出強大的粘合劑的作用,有效地解決了電影音樂段落分散、情緒轉化短暫、畫面變換迅速的問題,讓影片牢牢地鎖在一起,電影的結構也因此得以清晰地呈現。整套配樂共計14首,以鋼琴和管弦樂作為本片音樂的主軸,再搭襯豎琴和管鍾等樂器,鋼琴部分由格拉斯的常任搭檔米謝爾·裡斯曼(Michael Riesman)演奏。這裡,格拉斯為鋼琴譜寫了清晰的旋律,並將傳統三和弦作為音樂創作的基礎——這也是他創作中最具特色的一點。在共性寫作時期,調性是由幾個重要的三和弦構建而成的。這些三和弦循著「既定的和聲法則」構成作品的基本織體,為樂音的運動「規劃」出一條清晰的行進路線。如今,到了格拉斯這兒,和聲不再以功能性為目的,而是更多地著重於音響色彩的渲染。三和弦不僅可以作為背景的「幕後英雄」,還真正成為了前景的絕對主角。
格拉斯:「詩人表演」(The Poet Acts)
在影片開頭,格拉斯就經「詩人表演(The Poet Acts)」一曲把全劇的總基調交代清楚了,管弦樂營造出的陰暗氣氛與訣別、死亡的「終結」場景渾然一體,讓影片持續籠罩在一篇陰霾之中。這裡,格拉斯仍然採用簡約主義音樂風格,但不再突出教條化的、枯燥的重複音型,而是為樂曲添上了一支明晰且沉重、哀婉的「歌」。這支「歌」與低音區隱隱浮現的重複音型彼此交織,以徘徊不安的旋律,探索著主人公們內心的彷徨與悸動。
清晨片段(Morning Passages)
隨後,導演將一首名為「清晨片段(Morning Passages)」的音樂切入,鏡頭也順勢轉向1951年的洛杉磯。由裡斯曼奏出的精緻、靈巧的鋼琴聲一出現,便將開篇的陰霾全數散盡,勾勒出嶄新一日即將開啟的輕快畫面。此時,鋼琴聲部的音高素材與節奏素材都是相似的、規則的,個性卻並不鮮明,格拉斯巧妙地將這些素材的重複形態加以混合,讓音響呈現出無盡的錯覺感。這種「無盡感」有一種令人無法掙脫的引力,它悄無聲息地牽引著觀眾的注意力,模糊了迅速切換畫面所帶來的零碎感,並進一步深化主題。
這套配樂還富有鮮明的結構意義。哪怕是初次聆聽,聽眾們也可以直觀地感受到音樂作品的結構特點。如在「逃避(Escape)」一曲中,格拉斯就將這種簡約音樂特有的「可聽性」結構與劇情的陳述巧妙糅合,將影片推向了全劇的第一個高潮。熟悉格拉斯的樂迷們也許會注意到,這首配樂正選自他的鋼琴組曲《變形》(Metamorphosis,1988),格拉斯只將原曲的鋼琴旋律聲部移低了一個八度,其餘部分均未改動。這套鋼琴組曲的靈感來源於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講述了人們因不堪精神與肉體的雙重壓迫,導致自身本質的缺失,從而異化為非人的故事。格拉斯將這種類似的壓迫感巧妙地移植到了「逃避」中,並在細微的修改後,恰到好處地烘託了劇情。
格拉斯:鋼琴組曲《變形》(Metamorphosis)第二首
全曲分為ABA三部分。鋼琴左手聲部的旋律型自始至終都是固定的,低聲部則是近乎靜止的全音符,在此基礎上,鋼琴奏出晦暗不明的主題,音樂也在「動」、「靜」材料的融匯中,擁有了更多層次的立體感。中間部分是全曲最具戲劇性的一處,對應影片主人公理察(艾德·哈裡斯飾演)跳樓死去的場景。在理察縱身墜樓的剎那,鋼琴聲迅速由弱轉強,急速跑動的三連音層層迫近,激烈地有如洪流一般。隨後,「狂飆」旋律瞬間掀起了全劇的高潮,有意壓制的情感在此時驟然爆發,並與前後兩個抒情、平和的部分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裡,音符中依舊流淌著無休止的重複信仰,格拉斯僅用速度、力度的變化來推進劇情發展,製造戲劇效果,提振觀眾的情緒。影片最後,琴聲再次與水流相匯、重疊,三個故事所產生的奇異共鳴也仿佛在此刻流逝於湍急的河水之中。羅展鳳曾說:「這部電影的結構與劇中人物的生命結構,正是格拉斯簡約音樂的具象表現。」 我想,格拉斯正是抱著一種以「簡」觀「物」的情懷,對影片內在精神作了一次富有詩意的冥想,他跨越三段不同的時空,用音樂織成一曲精彩的「重奏」。
本文原載於《三聯·愛樂》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