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看六神磊磊讀金庸的文《這些猛人被大佬鄙視了,於是世界改變了》,提到周伯通,說是有「一顆純淨的赤子之心」,看到這裡,忍不住要吐槽幾句。周伯通是武俠世界中的第二大俗物,敢做不敢認,吃完了抹嘴就跑,做錯了事,也看不到什麼反思。年輕時頂著「小師弟」的名頭不思進取,「我是小師弟因為我有大師兄所以你們都要愛我啊」,年長後頂著「老頑童」的名頭四處招搖撞騙,「我是老頑童你們都要愛我啊因為我有『一顆純淨的赤子之心』」,將一切有悖人倫人理人情的事情合法化,而人們竟然也真的原諒了他。去人家家裡做客,上了人家的老婆,連帶著大師兄下水,之後抹完嘴就跑,人家女人都追來了,你要當真是個爺們,「將錯就錯」,跟瑛姑在一起,段王爺也未必不能成就一段「佳話」,即便不是真愛,跟瑛姑把話說開,不愛就放棄,頂著「渣男」的名頭,段府立雪,至少像個爺們,可是我們有著「一顆純淨赤子之心」的周伯通不同,他開始了長達多年的逃亡生涯。然後……他真的被原諒了。從「小師弟」到「老頑童」,周伯通唯獨缺失了「大男人」的一環。周伯通能夠被人原諒,證明了他的價值觀被很多人認可,證明他確確實實是一個「俗人」。段王爺也做過錯事,但他的錯,只顯出他的真。金庸小說很多人物包括事件都有希臘戲劇和神話的影子,比如蕭峰周伯通胡斐陳家洛楊過謝遜等,大部分深度沒有達到,強行拔高,就是周伯通這等俗物,相對來說,黃藥師這樣出自他國童話的「國王」一般的人物,就比較能hold住。黃藥師敢幹,幹了能負責,錯了能認,改不改又是一回事。第三大俗物也來自金庸,乃是要江山不要美人的陳家洛,陳家洛比周伯通高明一點的地方在於他至少做出了抉擇並且嚴肅地對待它。這是一個被「江山學」洗腦的人,一個處於悲劇命運而不自知的人,但他並不是一個悲劇人物。還達不到這樣崇高的境界。相對來說,香香公主的命運顯然要更悲劇一些。至於第一大俗物,乃是古龍筆下的李尋歡,這是一個表演型人格強烈到能把自己感動的人,為了演戲能把自己的女人拋棄,為了戲劇衝突的最大化,能把女人讓給自己的兄弟。為了實現這一點,他甚至可以去江湖中找到一個這樣「兄弟」,如果沒有,他甚至可以養成一個。具強烈螢光燈情結無法自拔。李尋歡本人就是一首詩,一部小說,津津樂道於描述自己的痛苦。他的筆是他的刻刀,林詩音的雕像,就是他的作品。如果他的雕像不能被人看到,這將是他本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李尋歡還具有典型的犯罪型人格,多年後還能回到犯罪現場「看看你們過得好不好看到你們過得不好我就安心了」,相比起來,阿飛要更符合普世的價值觀,更值得敬重。從字面意義說,俠是二人世界,探討的還是「我」與「非我」的關係,《多情劍客無情劍》作為作品之所以出色,因為他將「我」與「非我」的關係進行了某種視角的展示,但是這種視角是錯的,顛倒的,因為在後續的作品中,古龍也通過後人之口,不斷寫李尋歡人格的種種「偉大」,但其實偉大的是呈現,不是論斷。偉大的不是「讓妻」,而應該是因」讓妻」而產生的痛苦和悔恨,李尋歡痛苦了嗎?是的,因為這本來就是他追求的痛苦,這種痛苦,是他最大的享受。一切按部就班,按照他自己寫成的劇本有條不紊,持續進行。沒有一切逃得開他的掌握,所以這不是真的「痛苦」。所以他更加不會悔恨,如果生命重來一次,這個劇本將會原原本本地演下去。李尋歡,一個控制欲強大的人,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一個把人生寫成劇本的人,與三少爺謝曉峰那種把命運當做劇本,要努力突破的人相比,簡直輕如鴻毛。
與三大俗物對照的,是三位真正的人。不是段王爺,因為段王爺只是掙扎,只是承受;不是香香公主,她更是一個悲劇的角色,但不是人物,她身上有濃厚的「連城易碎」的器物感,更像是一個符號;也不是謝曉峰,三少爺身上,更多的是展現的神性的一面,「美人如花隔雲端」。
一個人能照亮一個世界的小魚兒,不愛的人不去傷害,愛的人就深愛,能把惡人谷改造成桃源,江湖改造成樂園,小魚兒能夠改變女人,也改變男人,能夠友善旁邊的人,也能寬恕仇人。他甚至還能令卑微的人崇高起來,渺小的人偉岸起來。小魚兒,是一切美好力量的最大化。但你看到的,不是小魚兒的「偉光正」,而是一些細節的,展現人性光輝的東西。
若論命運之慘,誰能比得上小魚兒?父母被殺,兄弟反目,被惡人撫養,小魚兒展現的是,「當我們處在悲慘境地時我們該做什麼」。也可以說,當我們位於悲劇中時,我們應該怎麼做。
一個是楊過,為你敢戰天下,為你而戰時間,楊過把一切時間空間等維度都衝擊得七零八落,留下的是某種永恆的東西,是宇宙之心。楊過身上還有鮮明的成長性。如果小魚兒對抗悲慘命運,最初依靠的是天性,那麼楊過展現的,則是人的真正掙扎,是人與自我的抗爭,寬闊的部分戰勝狹隘的一部分,理解戰勝仇恨,光明的一半,戰勝黑暗的另一半。
一個是令狐衝,相比於張無忌,這是個更接地氣的人物,有擔當,有體貼,即便忘不了前任,對現任依然能有最大的體貼和尊重,令狐衝大張旗鼓千裡奔赴少林去救任盈盈,其實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救一種精神,一種價值觀,去「做一件男人該做的事」,這是武俠世界中最高貴,最富有尊嚴的一節,因為這個情節,金庸的整個武俠小說,也有了與西方的童話,奇幻相埒甚至勝出的可能。寫到這裡,忽然發現了悖論,吉川英治的《宮本武藏》是我最喜歡的幾部武俠之一,武藏為了修行武道,同樣沒有接納深愛自己的女人阿通,但人對武藏的感情,卻只是敬重,這又是因為什麼?也許是因為武藏追求的就是武道,從一開始就做出了抉擇,所以別人只會覺得遺憾,遺憾沒有取得更多,但因為這首先是追求,其次才是放棄,不是怯懦,所以無人不敬重武藏。至於陳家洛,是首先衡量,然後放棄,只是可憐,連悲劇的莊嚴感也不具備。周伯通和李尋歡則都是有悖人倫,只知逃避和刷存在感,展現了人性卑微渺小而陰暗的一面,卻絲毫沒有展現主動解決問題的人性中積極的精神,甚至用「天真」,「偉大」等加以粉飾,已不只是武俠人物的俗套,也是作家本身的局限和乏力,是武俠最大的「惡」。作家本身也意識到這一點,所以古龍遊戲為文,只願弘揚美好的東西,不敢解決所有問題,金庸則自認為歷史研究學者,對武俠的野望,只是講好一個故事。最後只剩許多後人,要用武俠解決所有問題,用金古解決所有武俠,這就不是武俠善惡,而是武俠之「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