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品評《紅樓夢》17:金玉良緣攻防戰

2021-02-17 玲瓏品評

清虛觀打醮就是一場看似風平浪靜,其樂融融,實則暗濤洶湧,你來我往的「金玉良緣」攻防戰!

87版電視劇給出的答案是:後來薛蟠無意間打死了仇都尉的公子,被抓入刑部大牢,導致寶釵落選。

但是我覺得,這個答案並不準確。

那時候寶釵進京待選已經有五六年了,朝廷三年一選秀,斷沒有把寶釵擱置五、六年再落選的道理。

根據我的推斷,寶釵落選,就在元妃省親與端午佳節這半年之內。

因為元春在賞端午節禮的時候,堂而皇之地賜給寶玉與寶釵同樣的禮物,算是半公開表態,支持「金玉良緣」之說。

如果寶釵現在還是待選的身份,那元春那麼做,豈不是鼓勵自己的弟弟搶皇帝的女人?

所以這個時候寶釵肯定已經落選了,而「金玉良緣」作為寶釵婚配的plan B,開始轟轟烈烈地正式展開。

元妃在端午節賞下節禮,只有寶玉和寶釵是一樣的(上等宮扇兩柄,紅麝香珠兩串,鳳尾羅兩端,芙蓉簟一領),黛玉則與三春一樣,只有扇子和數珠,鳳尾羅與芙蓉簟都沒有。

這樣的禮單富有深意,在元春看來,她待黛玉如自己的妹妹一般,所以她的禮物和三春一樣,但是元春視寶釵為未來的弟媳婦,所以寶釵的端午節禮物與寶玉一模一樣。

這一招暗示甚為巧妙,既旗幟鮮明地表示自己的態度和立場,又最大程度地保全了賈母的顏面(賈母是支持寶黛之戀的),既避免了王夫人在寶玉婚事上與賈母的正面衝突,又給賈母施加了不小的壓力(至少賈母不會在元春明確表態支持金玉良緣後馬上提議讓寶玉娶黛玉)。

元春與王夫人的意思是(我覺得這一招是她們兩人共同擬定的),讓「金玉良緣」之說逐漸公開化,正面化,讓寶釵成為寶二奶奶位置的最佳候選人,暗逼賈母讓步(至少讓她不明著反對寶釵嫁給寶玉),最後讓寶釵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地嫁給寶玉。

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主人公寶玉卻是最最沒有資格決定自己命運的人。

他有權力可以選擇愛上誰,但是根本沒有權力選擇到底是誰做她的妻子。

賈寶玉從頭到尾都沒有「金玉良緣」的想法,某種程度上他欣賞寶釵,他敬重寶釵,但是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娶寶釵做妻子,他也沒覺得自己和寶釵是「一對」。

所以他才會想不通:為什麼我的禮物和寶姐姐是一樣,和林妹妹的不一樣?

對於「金玉良緣」這件事,黛玉比寶玉要看的清楚明白。

「金玉良緣」的背後,有權力(元妃)、禮法(王夫人)、財富(薛家)做背書,是現實理想婚姻的一個典範。而木石前盟背後,除了黛玉與寶玉互相之間刻骨銘心的深情,他們什麼都沒有。

一想到這一點,黛玉不禁有些心灰意冷。

寶玉以為黛玉不相信自己的忠貞,急著賭咒發誓,說只要他有「金玉良緣」這個想法,就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

黛玉並非不願相信寶玉的誓言,但是在黛玉看來,寶玉現在「心性未定」,他雖然愛著黛玉,他也覺得黛玉是最重要的,但是總有「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的時候。說穿了,寶玉此刻並沒有黛玉那麼強的危機感,他總覺得他愛著林妹妹,以後總能在一起的。他還沒有意識到,其實他的命運,從來都沒有掌握在他自己的手裡。

寶玉前腳剛向黛玉保證再也不「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後腳馬上就自己打自己的臉了。

他看見元春賞的那串紅麝香珠戴在薛寶釵那肌膚豐澤的手臂上,頓時就起了羨慕之心,還暗暗地想:這個膀子如果長在林妹妹的身上,或許還可以摸一摸,偏長在寶姐姐身上,真是恨我沒福。

這段內心活動非常有意思,說明寶玉的確如他口中所說,一點都沒有「金玉良緣」的想法。

所以他雖然垂涎寶釵的美貌,但是他在心裡認定,他要娶的人,始終是林妹妹,林妹妹如果長著這麼豐腴的膀子,成婚後他就可以摸摸。但是如果是寶釵長的,他就只能看看。他本能地想到,長在寶釵身上的,我就摸不到。他從來沒有想過,一旦「金玉良緣」成真,寶釵就會變成他的妻子,他還不能摸摸她的手臂?

不得不說,歐陽奮強將此時寶玉豔羨寶釵的美貌,心猿意馬,又自恨自己沒福的痴呆模樣演的惟妙惟肖,又毫無猥褻之感,真的好似一隻「呆雁」一般。

黛玉看在眼裡,醋在心裡:你不是說你再也不這樣了嗎?怎麼沒過一會功夫,就把自己說的話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過黛玉這次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拈酸吃醋」,而是採用一種「雅謔」的形式,把手帕彈到寶玉的眼睛裡,驚醒了寶玉的「痴心妄想」。然後黛玉再用手帕親自為寶玉擦眼睛,不得不說,黛玉與寶玉這種「小情侶」般的默契真的是渾然天成,看的寶姐姐都不好意思,直想快點離開。

在現實生活中,「木石前盟」的確敵不過金玉良緣,但是在情感的世界中,寶釵從未插入進寶黛之間。

此時鳳姐風風火火地跑出來,說初一要在清虛觀打醮,約寶玉、黛玉、寶釵一起去看戲,誰不去都不行。這句話正好被賈母聽見了,她一時興起,就大張旗鼓地帶著榮國府一群鶯鶯燕燕,老老少少,親自去清虛觀打醮了。但是比較蹊蹺的是,這次王夫人竟然沒有去,照理說賈母去清虛觀這麼大的場面,她作為「孝順媳婦」是不應該缺席的,但是她這次卻偏偏沒去。原著中說,王夫人一則「身上不好」,二則預備元春有人出來,早已回了不去了。第一條理由很正常,但是第二條理由卻有太多可以探究的地方,因為元春剛剛用端午節禮表態為「金玉良緣」站臺,馬上又突然派人出來與王夫人溝通,不知道這種瞞著賈母的「暗通款曲」,是否也與「金玉良緣」有關?

更蹊蹺的事情還在後面,在清虛觀的時候,賈代化在道觀的替身張道士突然站出來,為寶玉提親。

我們來看看張道士他是怎麼說的:前天看見一位小姐,十五了,生的百裡挑一聰明智慧,根基家當也配的過,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不敢造次,但等老太太示下,小道才敢向人說去。

粗粗一聽,好似這張道士如同水月庵的老尼一般收了哪家土財主的好處,特地跑來為他們家的姑娘向寶玉說親來了。但是仔細一想,這件事遠沒有這麼簡單。

因為張道士口中的「那位小姐」,好似是在影射薛寶釵,特別是他在這裡提到那位姑娘十五歲,寶釵不是剛過十五歲的生日嗎?還是老太太大張旗鼓為她辦的。「生的百裡挑一聰明智慧,根基家當也配的過」也和寶釵的條件很吻合。

特別是當張道士說到「但不知老太太怎麼樣,小道不敢造次」這句話的時候,導演竟然給了薛姨媽一個意味深長的鏡頭,薛姨媽此時的表情,有瞭然,有玩味,有試探,不單張道士在等老太太的意思,她也在等老太太的意思。

或者可以這麼說,如果賈母覺得張道士口中的「那位小姐」與寶玉堪為良偶的話,那是不是也說明她應該不會反對「金玉良緣」?畢竟張道士口中的「那位小姐」與寶釵的條件極其相似。

我甚至覺得,張道士提親這件事是元春、王夫人和薛姨媽合力安排,自端午節禮之後,對賈母的又一次試探,試探她到底是不是會接受「金玉良緣」。

但是老太太豈是好惹的,她不僅當面婉拒了張道士,更是適時敲打了「金玉良緣」的支持者:我不同意金玉良緣,只要有我一天,寶玉的親事就不能單由你們說了算。

第一,老太太說了「上回有個和尚說了……」

這話是不是有點似曾相識,「金玉良緣」也是和尚說的,寶釵的金一定要碰到有個玉的才可以婚配。

賈母這麼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就許你們借「和尚之語」來造勢,我也可以的,你們碰到的和尚說「金玉要配成一對」,我碰到的和尚就說「寶玉不該早娶」,who怕who?

「不該早娶」是針對寶釵十五歲,寶玉十三歲,寶釵比寶玉足足大了兩歲。寶玉既然要晚婚,那就年紀而言,寶釵自然不是良配。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賈母眼中理想的孫媳婦:性情要好可是難得的!

什麼樣的性情才是賈母眼中的「性情好」呢?是和寶玉能夠情投意合,彼此脾氣性格都合的來的,就像林如海和賈敏這一對神仙眷侶一般。既然賈母為自己女兒擇婚事的時候充分考慮了賈敏一生的幸福,那麼在自己最寶貝的孫子的婚事上,賈母不會不考慮賈寶玉的幸福的。何況寶玉和黛玉從小耳鬢廝磨是賈母一手安排的,不就是為了長大以後能順理成章地讓她們定親嗎?

可惜,黛玉這時候根本不理解賈母的苦心,她也聽不出賈母話中的深意,還以為賈母真的有意在外面為寶玉求配佳偶,一時柔腸百結,差點就把扇穗子給繞斷了。

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張道士將寶玉的通靈寶玉請出去給道友見識一下,回來的時候帶回來很多道友敬賀的法器。

裡面正好有一個金麒麟,比史湘雲戴的那個略大一點。

又是一個「金」!

如果說薛寶釵配賈寶玉是「金玉良緣」。

那史湘雲配賈寶玉也可以說是「金玉良緣」。

黛玉的危機感又加深了一重。

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在這一集中,黛玉的心情正在被「金玉良緣」逐漸影響。

她口中說著「寶姐姐在這種戴的東西上比誰都留心」,但若不是她自己留心,她怎麼能察覺出寶釵也在留心呢?

「金玉良緣」之說的塵囂甚上,給黛玉造成很大的心理壓力。

以前她對這種說法還可以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調侃,如今卻成為牢牢插入她心頭的一根尖刺,拔之不得,觸之即痛,後來才導致了「寶黛之戀」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砸玉事件」。

張道士的突然提親,讓賈寶玉心裡非常不痛快,所以他決定第二天不去看戲了。

恰巧林黛玉因為中暑了,也不能去看戲,所以寶玉急著去探望她。

當黛玉第一次問道:怎麼了,又不去了?

她是真的關心寶玉,沒想很多,因為她知道寶玉是喜愛熱鬧的人,這次卻突然不去看戲,必有什麼緣故。

但是當寶玉再次問:你真不明白?的時候,黛玉其實心裡已經明白了(寶玉是為了她才不去看戲的),但是黛玉太傲嬌,她無法親口說出: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才不去的,索性就裝糊塗裝到底。

誰知寶玉這次對黛玉動了大怒,他總以為黛玉是最了解他的人(是最了解,但是黛玉不肯說),如今看來卻一點都不了解他的苦心,傷心失望之餘說了一句重話:我算白認得你了!

誰知這句重話也讓黛玉誤會了寶玉:你當然是白認得我嘍,我根本就沒有什麼「金」,拿什麼來跟你相配呢?

這次寶玉和黛玉之所以鬧的天翻地覆,在於這兩人都太在乎對方,但是又不肯把自己的真實感受告訴對方,只會猜測對方的想法,越猜心越亂,越猜吵的越兇。

寶玉根本不在乎「金玉良緣」這個說法,他的態度是誰說金玉良緣都沒有關係,我的心裡只有一個林妹妹。所以他才會向黛玉發誓,若他心裡有「金玉良緣」這個想頭,就「天誅地滅,萬世不得人身」。這是寶玉能想到的最真摯的誓言了。但是他覺得黛玉根本就不體會他的苦心,不相信他的誓言,每每還用「金玉良緣」這種話來刺他,那你的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但是黛玉則覺得,你心裡若真的沒有「金玉良緣」這個想法,我提出來,你應該表現地若無其事才對。你不把「金玉良緣」放在心裡,我自然也不用放在心上。但是我只要一提「金玉良緣」,你卻暴跳如雷,還指責我猜忌你,可見心裡有鬼。

雙方本來都不想受「金玉良緣」的影響,都想讓對方給自己一個心安,但是因為溝通不暢,反而越鬧越僵。

鬧到後來,寶玉想到了一個玉石俱焚的終極辦法——「砸玉」。

什麼「金玉良緣」?

不就是因為我有這塊玉嗎?

我只要把玉砸碎了,看誰還來說什麼「金玉良緣」!

兩個人正鬧的不可開交,把賈母和王夫人都給引了過來。

賈母跑來一看,寶玉的命根子「靈通寶玉」被摔在了地上,玉上的穗子又被黛玉給剪短了,不禁老淚縱橫。要知道為了抵禦「金玉良緣」,賈母算是煞費苦心,甚至都不惜暗地裡得罪賈府最大的靠山賈元春。

但是這兩個玉兒,卻一點都不讓她老人家省心。

若是寶玉今天真的為了黛玉把「通靈寶玉」給砸碎了,那寶黛定親的事就算徹底告吹(甚至黛玉還能不能繼續待在賈府都是一個問題),那賈母為了「寶黛之戀」這多年的苦心安排,都會付之東流。

饒是賈母歷經滄桑,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地哭道:我這個老冤家,偏生遇到這兩個不懂事(不懂事這三個字是關鍵,專會拖後腿)的小冤家,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頭」,對寶玉和黛玉真有醍醐灌頂之效,原來他們今天所有的吵鬧、誤會、慪氣,憋屈,都是因為他們是前世的「冤家」,是情定三生的情侶。正因為是生命中如此在意的人,才有能力互相傷害那麼深。

經摔玉一事大鬧之後,這場表面上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暗濤洶湧的「金玉良緣」攻防戰終於暫時告一段落。從現實意義來講,「金玉良緣派」的確了上風,雖然由於賈母的老辣和威望,把這件事暫時壓下去了,但是王夫人一黨,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是就感情方面來看,寶黛二人經過此次的考驗,彼此明白了對方的真心。在「摔玉」事件之後,寶黛兩人之間再也沒有發生過大的爭執,「寶黛之戀」迅速步入「心心相印」的感情穩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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